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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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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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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人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列子·天瑞》

(一)

“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清脆、响亮、急促。李杞闭上眼,想象中那是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没错,她来了。

李晓果然在门口停住了不到一秒。她的头左右摆动了不到30度,就敏锐地发现了躺在靠椅里的李杞。“咯噔咯噔”的声音又起,来到跟前的时候,李杞仿佛感到了仆仆的风尘,带有新鲜而冷冽的气息。李晓把一份文件放在他桌子上,把皱眉和苦笑两种神情完美地结合在脸上,说:

“快快快,又有任务来了。”

李杞坐直身子,李晓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偏过头嘱咐:

“抓紧写吧。”

李杞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拿起文件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然后输入电脑解锁密码,开始建立文档、打字。“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晓把身子完完全全靠在椅子里,左手持手机,右手食指飞快地拨弄着屏幕。她喜欢“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在她听来和“滋啦滋啦”的炒菜声、“哗啦哗啦”的洗衣声是那么相像,都是生活的音符,而更特殊的意义在于,“噼啪”声一响她就可以舒口气了,她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就让她姑且当一回在楼上看的人吧。可刷了一会微信朋友圈,点了几个赞,她无事可做了,突然莫名奇妙地心慌气短。她盯着已经黑屏的电脑屏幕出神,仿佛穿透那个黑洞洞的媒介看到了对面的李杞。

永远的小平头,几年来没有换过发型,至少在李晓印象中;半框眼镜后面微眯着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嘴角,无不表明着为人的温润和善;如果不是经常不刮的唇髭和连鬓胡的提醒,谁看不出他其实已年过而立;衣服样式基本可以数得出来,春天是两套夹克,夏天是几套衬衫和T恤,秋天又是那几套夹克以及一套风衣,冬天是两身羽绒服。真是怪!可不怪怎么能写得了那些晕晕乎乎的材料?反正我是写不了,当然也不想写。李晓想。

一个小时过去了,既没有电话,又没有领导交待事情,李晓觉得有些不习惯,转念又想,能歇一会是一会,看你这个劳碌命。“嘟嘟”两声传来,是微信,有消息到了。她坐起身,解了屏,一眼看见备注为“李杞”的对话框呈红色,点开,文档的名字是《××县关于加快文化产业发展的调研报告》。对面有声音传来:

“给你发过去了。”

李晓想抬头看看李杞的表情,然而他被电脑挡了个严严实实,只留点一片黑色的移动的头发尖,像游弋的黑色小岛。她只能含糊地“唔”了一声。

(二)

李晓低下头的时候,李杞又抬起了头。可背对背摆放的27英寸电脑屏幕把头顶以下遮得密不透风,他只得朝左偏过头,露出半张脸说:

“第三部分的标题是不是不大对?”

按照公文撰写的格式,第三部分的标题要用楷体GB2312三号,他用错了,可直到刚才检查第三遍时他才发现这一点。然而没人回应,李杞只听见对面有用指头敲击桌面的声音,哒哒哒哒,像马蹄声。这一般是李晓在快速阅读和思考时的动作,果然,没过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

哦,她开始修改了。修改?没错。可最开始……

三年前的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李杞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开口就问:

“材料写完了没?

李杞从耳边拿下手机,看看电话号码,不认识啊,这是谁,打错了吧。对方已经继续发话:

“明天上午部务会要研究的那份文件,明白?

李杞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反射性地回答道:

“基本写……”

“在哪儿?”

“我电脑……”

对方已经挂了。李杞的火气才慢慢燃烧起来。他思前想后都没明白是何方神圣,顺着部务会的思路想下去,一般是谁通知呢?是办公室主任,那么她是……新来的办公室主任?即使是,那也该先说明自己是谁,确认对方无误后再说事由,哪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近似问讯的?这么一想,他又恨起自己的口舌迟钝来,谁让你慢吞吞地连句反击的话也不说?活该!

这么想着,李杞像想重新认识下李晓似的,在黑色电脑屏幕上想象起近在咫尺的李晓来。

个子不高,顶多1米55,然而披着的头发和经常穿着比较修身的衣服的缘故,使她的形象反而高了起来;肤色较黑,本不影响她的美感,但该大反小的眼睛和该小反大的嘴巴,影响了她的风采;脚上样式不同却高度基本一致的高跟鞋,使得她的来到往往自带音响。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想起郑愁予的这两句诗,李杞反而笑了。对面传来咂嘴的“啧啧”声,连着五六下,真有点……可爱,可那时候又是那么讨人厌。

还是三年前。那会李杞已经知道李晓是个急性子,他们都是新到岗,精力有余而经验不足。为了写好孙部长的一篇心得体会,李杞熬夜到了晚上11点钟,给李晓发过去后,好一会儿没反应,于是心满意得地回家了。洗漱完坐书房椅子上,准备玩半小时游戏睡觉,刚启动游戏,进度条才60%,李晓的语音来了,那绿色的长度条和后面跟着的“40”让他感到一阵阵嫌恶。他没理睬,继续游戏,时间显示“00:00”的时候电话响了,李杞以为产生了幻觉,见了鬼,畏畏缩缩地瞥一眼,原来是李晓。他接起,李晓只轻声说了三个字:

“看微信。”

之前40秒的绿色语音条下,已经排列着十几条新的语音,像竖式的柱状统计图,又像强弱不同长短不一的音波。他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挨个点开听听,那是一条条修改意见,大至哪处的说法不对、数据不的确,小至哪个用词的合适、标题的格式。就这样,李晓发语音,李杞打字,一个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指挥着,一个不动声色地抗拒着服从着,进度很慢,瞌睡时不时来侵扰他们,修改完毕看看时间,已是凌晨3点。当李晓发来“睡吧”两个字时,李杞突然发起狠想砸键盘,他的拳头离笔记本电脑还有1厘米的时候,理智驱使他的头颅朝卧室方向扭去,于是捶击改为敲击,他重重叹了口气。后来……

李杞发现李晓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对他说:

“怎么,呆了?”

李杞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李晓,还是想甩掉眼前的幻影。

“第三部分的标题不对,该是楷体GB2312。我已经改过了。”李晓说。

果然……李杞点点头。李晓穿好褐色风衣,把长头发从领子里拨出来,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钥匙串,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11点半,李杞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同时等待着“咯噔咯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李晓弯腰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对李杞说“是孙部长”,接了起来。李杞除了听见一串“嗯”“好”“明白”外,从李晓的表情单一的脸上搜集不到“关键信息”。轻轻挂了电话,李晓才叹了一口气,继而无奈地笑着说:

“又有任务了。准备加班吧。”

(三)

李晓“达达的马蹄声”终究还是远去了,顺着回家的方向。偌大的办公室里剩下了李杞一个人。

走了好,清静、自在,好工作。前两年李杞和李晓配合不默契,经常绑在一起改材料,却事倍功半,李杞要删李晓要加,李晓要改李杞觉得没必要,呈送领导前总是听李晓的,领导反馈后又证明了李杞的思路更正确。后来好了,各管一头,干事归李晓,写材料归李杞,互相帮忙把关,效率反而高了。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李杞开始翻看资料。新任务是会议讲话,下午有个会,他的最高领导孙部长要参加。孙部长开会离不了稿子,也就离不了他。他虽然不是孙部长,但他必须把自己当成孙部长,站在一座叫“全局”的山顶上看问题。有句话叫“站得高看得远”,还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李杞都明白。有一次信息科的牛科长对他说:

“你已经到了部长那个水平了。”

李杞笑着说:“假的。”他心里想的是:我有部长的权力吗?

要爬山,要吹冷风,要前呼后拥、指点江山,都是自己逼着自己做梦,梦醒了,连冷风也没有。

“做梦”有“做梦”的功力。对全县的工作心里没数能行吗?不能。不仅知道形势大好好在哪里,还得知道存在什么问题,更得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对市、省的精神心里没数行吗?也不行。没有对比就发现不了自己的优势、不足,不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省市的盘子里考虑,就不知道自己那块蛋糕怎么做才能好。中央的精神呢?更得天天学习,起码知道上头最新最热的动向是什么,最高领导人的话必须熟读,最好做做笔记。“做梦”还要有“做梦”的套路,最要紧的是四个字——起承转合,更高阶的是前后呼应、标题新颖、人无我有。最后,做梦也是种经验。

现在,李杞基本上是靠经验在“做梦”。

开篇都是表示欢迎,好,粘上去,改改;第二段总要对过去的工作做总结,切一切,粘上去;第二段的末尾和第三段的开头要注意,过渡必须自然,不能脚还没伸出去船却开了;第三段提提希望和要求;最后祝福并致谢。这只是心中所想,写起来并没有这么轻松。

“当当”,有人敲门,蓝衣蓝盔的快递员,不好意思地笑笑:

“路上堵,来得有点迟。”

“没事,放下吧。”

肚子突然“咕噜噜”响了几下,看看表,已经1点半,难怪。准是李晓给他订的外卖,李杞想,先吃再干,来得及。

(四)

当李杞为“表示热烈的欢迎”还是“致以热烈的欢迎”纠结不已的时候,在李晓指挥下的办公室已经俨然进入战时状态。

办公室除李杞、李杞外还有四个人,都是20岁左右的见习大学生,李晓对其中一个说:

“三明,找座签,快,乡镇、城区、县直单位都要。”

她又把另外三个人叫过来,说:

“都打过电话吧?”

看到一个女孩皱了下眉头,继续安排道:“不会没关系,谁都有头一遭。拿张纸记下。”

等三个人都拿好纸笔,才表情严肃地说:

“开会打电话,告清楚时间、地点、谁给开、要求谁来,一般是要求分管领导来。今天下午4点在政府二楼会议室召开专项工作安排会,孙部长参加,记清楚没?”看到两人没写完,又放慢语速复述一遍,“记下接电话人的名字,保证通知到位。明白了就散。”

三个年轻人像得令的军官一样奔赴各自的阵地——电话机。李晓看到三明正站在铁皮柜前挠头,走过去问:

“怎么回事?找不到座签?”

三明羞红了脸说:

“我记得在第二个柜子里,死活找不到。”

李晓随手打开第三个柜子下边的柜门,一摞摞红艳艳的座签展露无遗。三明的脸更红了,李晓说:

“抓紧吧。”

她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趁通知开会的年轻人翻看电话簿的时间,说了句“我先用一下”,就抓起电话,拨通了号码:

“印刷厂吧……做一个条幅,名字是……下午3点送到……嗯……好……嗯。”

李晓偏过头,问李杞:“你那呢?”

李杞说:“马上,马上。”打印机“嗡隆隆”地响了起来。

电话一个劲地响,不断有人问询、确认、商量,李晓都一一解决。等三明找好座签,打电话的人中一个闲下来后,李晓率领着他们两个奔向了会场。“咯噔咯噔”的声音远去。

风一样的女子,不,是电一样的女子。

(五)

这话是李杞说的,在心里说的。说这话的时候李杞得了闲。

总是这样,李晓的开始是他的结束,他的忙碌是李晓的清闲。于是,尽管他们在办公室工作了三年,说的题外话还没有别人一下午多。他是孙部长的另一个脑子,体面的说法叫“智囊”;她是孙部长的另一双手,俗称“管家”。劳神是他,劳力是她。喝茶看报的时间有没有,当然有,很少,李杞确实是用来喝茶的,李晓却不看报,而是看“淘宝”;闲得发慌的时候有没有,绝对没有,一年有那么一两个月事少、电话少、文件少,能提前下下班已经是奢侈了。有人质疑,有人撇嘴,有人吐唾沫,当然不能说他们错,可那是老黄历了,“十八大”以后上下一般紧,马上要开启“第二个百年”了,况且是大单位的大科室,不紧还怎么实现现代化?

会开起来的时候,李晓上来了,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好像战场得胜归来。李杞没说话,他在盘算着近期工作,想提前做好工作,他在纸上划来划去,标着“1、2、3”。办公室此时静得像大潮散去后的海滨,只有某台电脑主机“滋滋”作响的声音侵袭着人们的听觉。

有人过来请假,李晓看了一眼假条说:

“领导看了吧?”

对方说:“看了,有签字。”

前面的人刚走,办公电话响了,李杞看见是孟丽华科长办公室的号,李晓一把抓起问:

“丽华姐,什么事?……现在就用?……这得汇报下常副部长,他分管办公室……好的好的。”

她苦着脸对李杞说:“忙得我晕头转向,快被埋了。孟科长要用个男生去办事,怎么不用他们科室的呢?”

不等李杞回答,跑去向常副部长请示,回来后对坐在一角的三明说:

“孟科长需要一个男生办点事,你去吧。常副部长同意了。”

又走到李杞跟前,李杞停止了乱写乱划,警觉地扭过头,迎着李晓的目光。李晓突然间笑了,笑得那么欢畅,笑声像一只欢快的飞翔在蓝天上的白鸽,这反而让李杞有些莫名奇妙,当她突然收了笑,那只白鸽也就断了翅。李晓说:

“咱们中大奖了,我跟你说。明天早上9点,市里要来检查,我得准备迎检资料,你得写个材料。常副部长告诉我的。”

李杞皱了下眉头,同时又点了点头。他站起来,想先得打杯水去,不然,怕连这样的时间也没有。

(六)

急难险重,怕就怕一个急字。

难的材料难在哪?无非是标题的契合度,什么“三管齐下”“四轮驱动”“五指联弹”,六什么(一般不会到六),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查阅足够多的资料,总能为我化用。写材料险在哪?完全不符合领导的口味,再加上领导正为其他事心情不好,那么完了,可这种事李杞不会让发生,年年月月地难道连领导脾气也摸不准啦?前面还有李晓这办公室主任把着关呢。重在哪?如同拉车,拉惯独轮车的非让他拉大马车,肯定累;写惯1000字讲话的让写3000字的心得体会,犯难;经常写心得体会的让写调研报告,那得五六千字,准发愁;继而最多写调研报告的让写2万字的讲课稿,非得蹙眉撇嘴——可李杞不怕,都写过了,有经验。

急任务,时间短,要求一如既往,其实难险重都在里头,闹不好,集体挨批。批了会怎么?三五年后板子打身上你才知道疼。还有一个原因,李杞是慢性子,那么他也难得地着急了起来。

可着急不管用,李晓和孙部长的秘书郑智大眼瞪小眼瞅着他,他开了个头就卡住了,茶水倒是喝了三四杯。李杞对他们俩说:

“要不你们先去玩会手机,我写得差不多了你们再过来?”

李晓识趣地走了,说先回家看看孩子待会再来,孙部长的秘书郑智果真坐在了沙发上玩手游,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李杞又说:

“郑智,不然你先回孙部长那里等着?有人在我思路难以集中。”

从下午5点写到晚上8点,第一稿才勉强写完,李晓修改用了半个小时,秘书郑智拿下去,没五分钟上来了,第一页批了两个字“杂乱”,李杞的脸有些发烧。第二稿是9点半写完的,改动不算大,李晓精神萎靡地较完稿,郑智已经在沙发上眯了一小会儿,他们俩一起下去了,大约十分钟后上来,第一页又批了两个字“没劲”,李晓解释说让改标题。第三稿改完10点半,李晓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秘书郑智已经睡着,李杞叫醒他们俩,再上来时,李晓万分无奈地说“孙部长说还不如前两回”,颓唐地坐了下去。李杞得想办法,他们俩都指望他,孙部长还等着呢,他忽然问李晓:

“市里有过类似的汇报没?”

李晓眼珠子一转,突然明悟了似的喜上眉梢,看看时间,又耷拉着脸说:

“呀,都这么迟了。我给市里的办公室主任打个电话,试试。”

没想到人家没睡,还说下午刚开过,并且爽快地给了上级领导的材料。这下可好了,照猫画虎的模子找到了。不出一个小时,第四稿写完,给孙部长送了下去,部长比较满意,只改了几处语句。李晓先走一步,剩下李杞修改打印。

喝完保温杯里还算保温的水,关掉所有的电脑,关了灯,发现打印机的屏幕还白亮亮一片,李杞走过去按了待机键。锁门的时候转了两遍,拽了两下门确认关牢,还上了趟厕所,看看表已经晚上11点50。经过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仍不放心,又拽了三下门才离去。

凌晨的城市街道清冷而干净,仿佛白天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和首尾衔接的汽车都是幻景,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留下一串响亮的唐突的尾音。路灯也变得畏缩起来,只照亮了跟前那么一小片地方,李杞双手插在衣兜中,身子不由地弓下去,哈着气走着。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站住,拿出手机操作了一番,才继续向前走去。

他给李晓发了条微信:明天上午我请半天假。李晓说,好。

(七)

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李杞先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继而被妻子的责骂声刺激得更加清醒。妻子宁朦边穿衣打扮边嘟囔:

“一天不着家,家里什么也不管,你天天给人家受得死去活来,可实际问题能解决不?你那个称砣脑子里能不能装个心眼儿?睡到快8点了都不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么个自私鬼!”转向哭闹的孩子,“哭什么哭,看看你那懒爹,让谁伺候你了,三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惯成个什么样子了!”走过去一把掀掉了李杞的被子。

李杞愤然坐起,说:

“搞什么?”

宁朦反而径直走了出去,“咣”地一声关住卧室的门,“嘭”地一声甩上防盗门,走了。

女儿不哭了,奶声奶气地说:

“爸爸,你送我。”

李杞抓起床上的衣服往身上套,叹口气说:

“爸爸不送你,谁送呢?”

送孩子上学回来,李杞先开始收拾床铺,自己的被子、孩子的毛毯、妻子的绒被叠成方块摆在床尾;抻抻枕巾,揪掉上面的头发丝;抖抖隔尿垫和尿垫子,铺好;最后扫了扫床,前后不过五六分钟。顺手拉住床边立柜半开着的推拉门,拿起尿盆,才走进了卫生间准备洗漱。

他瞥一眼进门左手边的小凳子,上面果然有一张尿垫子,肯定是孩子半夜尿湿的。开始往洗手池放水,“哗哗”的喷泄声响起来,接到池子大约三分之一处停止,李杞把尿垫子悬起来,像观察中国地图一样研究尿渍的大小和方位,一股刺鼻的尿骚味袭来,真够味儿。今天尿得比较方正,都在一头,有点像澳大利亚的版图,这降低了洗涤难度,他居然感到一阵欣慰。把尿湿的一头浸在水中,干净的一头尽量挂在池子外,免得沾湿,用刷子刷一刷,用手搓一搓,放水再接水,涮一涮,抖一抖,挂起来,好了。

李杞觉得充满成就感,不亚于他昨天晚上的急就章。他把脸盆支在洗手池上,擦脸毛巾放在洗手台右下角,接水到刚刚淹没手背,撩起来抹脸,不抹香皂?对,不抹,嫌脸上腻,仍然只蘸湿毛巾的一半,用半片毛巾在脸上狠劲揉搓起来。这个过程足有三分钟之久,他要先慰劳他的眼睛,擦洗眼屎、按摩眼球;继而抚摸他的脸颊,太过于干旱了,胡子也因此如同秋天的野草般又干又硬;最后擦拭他的额头、脖子和头发,额头上最近蹦出一个火疖子,这是身体在“抗议”了,“洗脸不洗脖子”也不像话,头发呢不是左边倒伏就是右边倒伏,擦擦好歹能挽回点“形象”。

刷牙呢?他呲开嘴,对着镜子照了照,干净着呢。他看到了自己密匝匝的胡子,没用的东西长得到挺快,前天刚刮过呀!打开抽屉拿出剃须刀,“嗡嗡嗡”收割胡子的声音于是响起来。

当李杞蹲在马桶上方便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材料。结尾处“开创新局面”好还是“谱写新篇章”好呢?李晓说“开创新局面”好,自己写的“谱写新篇章”,因为“谱写新篇章”是上头一次会议的新提法,孙部长应该看出来吧?肯定看出来了,因为他没改动。不知道汇报开始了没?孙部长要不要改了?他太了解他们的领导了,昨晚觉得可以,未必今早拿起来就满意,也许细端详,就发现不合心意的地方了。手机不在身边,也没响动,应该问题不大,不然李晓会打电话的。可是万一……李晓自己不认识汉字?不能自己动手了?你可是请了假的。然而……好了,消停会吧。

冲了马桶,临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李杞开始从左到右环顾:小凳子上没有东西,尿垫子已经搭起;小暖气片上的毛巾层次分明,都叠成了方块;全自动洗衣机的接地水管严丝合缝,机箱上的东西也还整齐,上方的水龙头上下对齐说明关紧了;洗手池里没有水,水龙头开关笔直朝上;马桶刚冲过,进水阀门指向12点钟方向,不会漏水;头顶的电热水器也关了。那么,穿戴好准备出去吃饭。

出门的时候,他仍然不放心,再次仔细地把卫生间和厨房查验了一遍,确认无漏水漏气隐患后,才“嘭”地关了门。

(八)

下午到单位的时候,李杞发现李晓居然不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发现左手的签到表旁有张请假条,也是写的半天,落款是李晓。好嘛,是该歇歇了,李杞想。

李晓和李杞请假一样少,这倒不是谁逼着不让他们请假,相反,机关单位请假并不那么困难,只是他们深感责任重大,不到不得已不愿意张嘴。有一次,李晓整理请假单的时候,冲李杞说:

“你看看人家,奶奶生病请假五天,我爷爷住院我只请了两天!”

李杞想说,谁不让你多请呢?你自己……可他看到李晓黯然的脸色,笑笑,说:

“人家自觉。”

享受权利的自觉也是一种自觉,而且并不可耻,可有些人只认为执行义务的自觉是光荣的,比如李晓和李杞。

不一会儿,李晓给李杞发来微信说“孩子生病了,下午我请假”,李杞回复“哦”。李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堂堂办公室主任请了假非要跟他“汇报”?是出于信任还是交待?也许交待的成分多一些,可一个下午会出什么事,地球会爆炸吗?

李晓的脑子就是旋转的地球,让它停下来不可能,在她的想象中生活总是波谲云诡、暗藏危机,那么我们是做东躲西藏的小鹿呢还是做伺机而动的豹子呢?李杞想,他要做一头犀牛,不躲事也不怕事。

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一张大展开的报纸遮住了他的全部面容,只能通过微微谢顶的头、骨节肿大的手、笔直的西裤和擦得锃亮的皮鞋,确认是个老男人。这引起了李杞的注意。他环顾四周,那几个年轻人包括三明在内都在默默地拨弄着手机,没人注意来人,也没人顾及自己的目光。他只得站起来,借打水的机会看看这人是谁。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李杞,终于从较黑的肤色、该大反小的眼睛和该小反大的嘴巴中确认了来人,他端着杯子走过去,轻声说:

“是……李叔叔吧?”

坐着的老男人有些惊诧,放下报纸,仔细回想着说:

“你是?”

“我是这个办公室的。你女儿李晓……”

“哦,你叫?”

“李杞,也姓李。叫我小李就好。”

老男人笑了,问李杞:

“你怎么知道我是……李晓的爸爸?”

“一个多月前您来过,和李晓姐坐在这个位置……”

“你看,上了年纪记性不饶人,我都没印象啦。”

李杞可不能忘了这件事。

一个多月前,也是一次忙碌的会前准备后,李晓屁股刚落到座位上,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约50多岁,李晓直直走过去,说:

“你咋来啦?开会?”

来人说:“来你们单位作汇报。”

李晓有些奇怪:“汇报什么?”

来人说:“创建文明单位的事,一会找你们常副部长谈谈,他刚才不在。”

李晓居然坐下来和来人开始聊天,聊工作忙不忙、身体怎么样,最后聊到了自己的孩子。这引起了正在喝茶的李杞的兴趣,他断定两人关系不一般。

李晓说:“昨天春春回家,手掌上划着一道黑线,我以为是蹭的油笔道还是什么脏东西,就用香皂洗,没想到洗不下来。问过替咱接孩子的刘若轩妈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老男人说:“没事。”

李晓说:“万一影响发育,留下疤痕呢?”

老男人说:“没事没事,过几天自己就下去了。”

李晓说:“万一呢?我和赵亮合计,准备过几天请假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清除下。”

老男人说:“没有必要!怎么这么大点事就要去医院,还动手术?有那么娇气吗?我们小时候……”

李晓嘟囔着说:“哪能比你们小时候……”

老男人说:“那也没必要去,一个是不用小题大做,孩子不能有娇骄二气;再一个工作那么紧,不要多请假。”

有人叫李晓,李晓说:“你坐着,我出去趟。”

当李晓回来的时候,老男人已经走了,但李杞已猜出个大概,问李晓?她早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

李杞说:“李叔叔,你是来找李晓姐?她……”

李晓爸爸说:“我不找她,找你们常副部长。他是在隔壁吧?几点回来?”

没等李杞回答,隔壁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喀吧”声,李晓爸爸站起来走了出去。

这爷俩,风格倒一模一样。李杞呷了一口茶说。

电话铃声响了,只响了一下,有人接起,对李杞说:“李老师,你的电话。”李杞慢慢走了过去。

(九)

第二天上午,李晓刚坐稳当,喘了口气,李杞一反常态地走到她跟前,低声说:

“昨天,学校又给我打电话了。”

李晓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情况不妙,问:

“说什么了?”

“让我回去呢。”李杞虽然足够冷静,但在这种涉及个人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也有些着急。

“你汇报常副部长没?”李晓问。

“没有。而且我觉得领导也无能为力。”

李晓看一眼李杞,没有反驳,三年了,问题一拖再拖,能怎么样呢?可她却说:

“还是跟领导汇报一下吧,他们的办法比咱们多。”

“还是你去吧,你是主任。”

李晓点点头,谁说都一样,孙部长不是也没有办法吗?几分钟后她回来了,郑重地对李杞说:

“领导肯定要给你解决这个问题。可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编制冻结,书记又没到任,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常副部长给教育局长打过电话了,学校那边不用搭理他们。”

李杞漠然地说:“也只好这样了。”他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本不认为一定是这个答案,没想到仍然是这个答案。这种脚踩两只船随时会掉水里的感觉很不踏实,学校那边三头两头“骚扰”你,填个表啦、存个档啦、注册资格证啦、继续教育报名啦,李杞觉得自己是一座错搭在教育局和政府机关间的桥,桥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通俗地说来,李杞属于典型的吃里扒外,吃着教育局的钱,干的政府机关的活;简单点说,他是调动手续未完成的“中间人”;严肃点说,他属于在编不在岗,在岗没有编。在过去,这算个嘛?可近几年,教师的出口卡得很紧,加上机构改革,李杞这一浪可就生生死在了沙滩上。也不能说已死,只是半死不活、要死不活的,他是张爱玲笔下那只绣在屏风上的鸟,飞不上去,又落不下来。

一整天没有什么事,可李杞的心乱了,茶也不喝了,罕见地办公室看不到他沉稳的坐姿和背影,下午5点,他对李晓说了声“有事”,就烦躁地离开了。

回到家,没有人,妻子还没下班,孩子被外婆接走了。失重感越来越强烈,空虚袭击了他。他透过玻璃窗朝楼下望去——广场上已经麇集了一些人,音乐还没有想起来,但这是迟早的事。他突然想念起人间烟火来,想用日常的重量为今天的空虚增重。倒米、淘米、上锅、开火、开抽油烟机,淡蓝色的火焰舔着蒸锅底部,呼呼的风声在头顶响起。他回到书房,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两摞书却没有打开的欲望。

李杞觉得心中淤积的情绪似乎漫上了嗓子眼,白天的一席话已经在他体内风起云涌,他想要用一种别样的方式来发泄。对,是一张纸,或者纸一样的东西。他打开了电脑,打开了文档,闪烁的光标移向了开头。

然而,楼下的音乐响了。

这过于熟悉的旋律很影响他的思维。他知道,这悠扬的让人迷失甚而想沉睡的叫不上名来的曲子,只是整个晚间广场舞曲的前奏,或者属于最安静的那一部分。他还知道,以高亢洪亮的“预备,起”或者“齐步,走”开场的广播操马上会从广场最西边传来,接着是节奏稍快的交谊舞、劲爆热烈的时尚广场舞。可他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反感这些,恨恨地骂声“一群傻×”,随即把窗户关得更紧。然而迟了,一声“齐步,走”过后,广场舞的大幕拉开了。

难道就没人管了吗?这不是噪声污染?有老人和小孩……意识到自己身边既无老人又无小孩,他顿时止住了。总得有人管呀!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自己的事还掰扯不清呢管这些干嘛?

四个大字在他心里浮现出来,杞人忧天。难道不是说的他吗?

电话响了,是李晓的:“又有任务了……”,李杞的头突然胀大起来,后面的话一句都没有听清,及至李晓挂了电话,他突然骂句“滚你妈的”,想摔手机又下不去手,只是生闷气。没想到电话又响了,他看也不看就冲着对方吼道:

“知道了!有完没完?”

没想到对方也火了:“你吃炸药了?跟谁发飙呢?”原来是妻子宁朦,李杞马上蔫了。宁朦却没有再追究,只是问:

“做饭了没?我饿得不行了,先买了笼包子,马上到家啊。”

米汤?米汤!他已经听到了尖锐的似在求救的蒸汽鸣叫声,慌不迭跑进厨房,发现米汤溢了锅,呜呜的蒸汽死了命地掀举着沉重的锅盖,水泡噗噗地膨大着炸裂着,沿锅一圈的煤气灶上全是汤渍。

刚关了火,拿起抹布,门“咔”的一声开了,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

“李杞!”

首发于《山西文学》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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