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一天,突发奇想,我想骑单车回乡下的家。妈妈和姐姐都不大赞同我这种回家的方式,因为从城里到村里有40多公里,但拗不过,只得依了我。
我想以这样的方式看看我的故乡。
从2008年算起,离开家乡已有十多年,虽然中间很多次驻足故乡——停留而不是回到,但我终究离故乡越来越远,或者说,故乡在我的印象里越来越模糊。有时走在故乡的马路上,会遇到前来问路的行人,但我没法给他们指出正确的路,这让我感到羞赧——我太不了解自己的故乡。
在县城盘桓了几日,每天骑车在别无二致的马路上奔驰,我的思乡之情不仅没有得以缓解,反而愈来愈烈。我找不到家乡的感觉——马路都是一个样,平坦且宽且长,似乎没有尽头;楼房都是方方正正的积木,只不过外部颜色各异;城中村,在哪里都是城市最不愿又不得不示人的丑陋所在;工厂呢,不论是擎天柱般的烟囱,还是各类造型奇特的车间甬道,都通通不能给人以美感。这些场景是我在所有暂住过的城市,都已经发现了的一样的面孔,我深信故乡绝不是这样的脸谱。
于是我想以骑行的方式寻找我心目中的故乡。
骑行在我而言是一项新爱好。在近三十岁才骤然发觉骑行的乐趣,我想我应该是第一个。在这以前,我以为走路是最快速、安全而稳妥的方式。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毫不犹豫地网购了一辆600元的山地自行车,在货物回来当天花费了三个小时将它安装完成,然后又于一个周末以近乎疯狂的热情骑着它在雨中奔驰了两个小时,竟也没有感冒生病。从此以后,我骑车走遍了工作地的每一条街道,并逐渐认识了“第二家乡”的全貌。我想,我有必要以骑行的方式重新认识我的家乡。
回乡的路是一路向北,尽管我以最快的档位行驶着,但依然被各种车辆甚至摩托远远地甩在后面。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速度的含义,我正从高速的城市生活中来;我不知道车里的司机和摩托上的骑手怎样看我,但我希望他们表示理解而不是鄙夷。正如城市不必耻笑农村,市民无需蔑视农民一样,快与慢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苦痛与快乐之间也能相互转化。所以,我并不把骑行看成一种苦行,正如宗教徒不把朝圣当成一种磨难一样。
当我翻上回乡路途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陡坡时,我的眼前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景。夹道两旁的杨树和柳树,以积攒了一年的热情欢迎游子的到来,且这种热情从开始到结束不曾衰减,延续到家门口。我明晰了家乡的第一重含义——绿。是啊,为什么我从城市的高楼上向外张望,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眼睛不时感到干涩,此刻我明白了,是绿色。绿是乡村美的源泉,诗意的渊薮,不能变的底色,不然与城市有什么两样?虽然城市也有绿,但那只是绿化,是人工的,规模和效果都差强人意。只有乡村的绿,是不计成本、不考虑效益的,当然铺排得妥帖,挥洒得也自如。
越过行道树,我看见了大片大片经过翻耕的已经种下庄稼的平整的农田和一星半点的农民。据我所知,这是我的家乡最开阔最适宜机械化耕种的“平川”,而所谓平川也不过南北长十多公里、东西长几十公里,实在不能与平原地区相提并论。石头垒成的地堰把整个平川分割成了大小不等基本呈方形的土地,覆盖了地膜的白亮亮一片,红色车身的旋耕机在田地里作业,有农民在背着药剂桶喷农药,有的在拿着种植枪种玉米。我为土地上出现的新变化感到欣慰。多年前,我上大学时曾跟父亲提起过机械化种植的概念,父亲说限于地形和种植面积太小,机械化耕种没法推广,仍然固执地相信牛耕和人工的力量。然而没过几年,当小型旋耕机和类似手枪的玉米种植器流行开来,父亲也果断地接受并使用,山区农民几辈以来靠畜力和人工的日子逐渐走远,他们的生产负担也有所减轻,流的汗少了但产量仍然稳定。这是我一直想要做而一直没有做到的事。
连续下了两个坡后,我停在了一个村庄入口的对面,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入口。入口处有一条通向杨树荫覆盖的村庄的石子路,石子路与马路间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有石踏板。小河、石踏板已然接近诗意,石子路和杨树荫又把这诗意得以延伸,抵达诗人想象力的远方。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青山郭外斜”是常态,“绿树村边合”只此一家。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童年总是和绿荫联系在一起,比如在树荫里玩水、捉虫子,在树荫下玩纸牌、吃雪糕,其他阳光下的趣事却大都不记得。也许是因为童年的阳光特别晒,夏天也特别的长?又或者童年时树特别多树荫里有趣的事情多?我不能知道。长望着三三两两的村民走进树荫走回了村庄,我才又匆匆赶路。
骑行了一个半小时后,我来到了我姐姐以前居住的小镇。我对这镇子并不熟悉,买了些水果然后继续直行。对于小镇,我不想说太多,只是觉得它们正越来越不像农村,它们的内心膨胀得越来越厉害,而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害了病。它们不像小村落那么安分守己,也不像城市那样有更多的发展机会,而是在不断的自我损毁中走向了不知是重生还是没落。城市和农村的问题在小镇里集中体现,乡风已经不再淳朴,而产业难以为继。
继续向北,在一座石拱桥旁我下了车。不只是由于长途骑行的劳累,更因为桥下的水吸引了我。是的,这是我儿时就熟悉的倩影和身段。可我一眼就看出它不复以前的模样,现在它已不能叫做小河,只能叫小溪。五六米宽的河道是它以前的腰围,可如今流水最窄的地方已经不足三尺,河道中间的水草已经成为“陆草”而枯死,各种三角洲在河心聚集。往下看,水稍微大了些,但仍然不能铺满河床的一半,一辆轿车正在河边“洗澡”,水流较缓的地方漂浮着几个饮料瓶和垃圾袋。我不能想象这就是我曾经在其中游泳、捉鱼、捞虾的母亲河,我的记忆已经风干但不能拿回现实里再次浸泡发涨,只能一任它继续风干。
快到村口的时候,路上的风景开始熟悉起来,田地里由木棍撑着的“假人”也多了起来。这些“假人”并非由稻草堆成,反而是用破旧衣服做成,且以花花绿绿的居多,为了吓鸟。我正在看“假人”,突然在路旁耕种的一个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应了一声一溜而去。这倒提醒了我,一会儿进村如何面对村民们的热心问答?如果直说从县城骑车回来,未免有些惊世骇俗,那就扯个慌,说是从上面镇子回来,应该不会给大家带来恐慌。正盘算着,已经进得村来,但出乎预料的是,街上并没几个人,且以不太熟悉的老年人为主。这也省去了我为打招呼而说谎的必要。
到了自家门口,父亲不在也没拿手机,但门上的锁没有锁,有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我推门而入。瞟一眼院子,我被惊呆:一地的白色花瓣铺陈,如同下过雨;那株有点年头的梨树已是花叶交错,绿白摇曳,经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些白色花瓣,真是美不胜收!拍照分享后,我干脆找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风景。
一只斑鸠在邻居屋脊上踱着步,远处不时传来喜鹊叽叽喳喳有节奏的叫声,我面前的一株胳膊粗的李子树正结着如朵般的嫩叶,刚才介绍过的梨树经风一吹不时制造着烂漫的梨花雨,父亲的小菜园里有刚发芽的西红柿苗,院落第二级阳台上堆放着呈圆柱形的的陈年玉米棒子。我想,这就是我曾经的家,我想回来的家,我不想回来却终究难以忘记的家,不管我记不记得都承载着我少年忧愁欢乐的家——有山含翠,有水覆波,绿树满眼,田地肥腴,民风淳朴,生活富足,缺一不可。
首发于《乡土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