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得 艰 难
智广俊
一辆马车车厢里装着水缸箱笼,锅盆碗盏,杂七杂八,堆垒得像小山样高。车顶还精心布置了一个行李被褥窝,窝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搂抱着一个男孩。车倌魏三黑着脸,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他从来没有把马车装得这样满,东西垒得这样高,车走起来晃晃悠悠的,遇上坑洼,颠簸起来,一不小心就会翻车,人命事故都有可能发生,他有点后悔,收了马中堂一条太阳牌香烟,就费尽气力把车装得这样满,担多大的风险呀。
马中堂跟在马车后头,女儿俊莲、俊梅、儿子俊辉相随。俊辉才12岁,还是一个孩子,但车坐不下,只好跟着走。跟车的小伙子叫二后生,人很精干,就是有点饶舌,就想与俊莲说话。俊莲随父母下放农村,心情低落到极点,哪有心思理睬二后生。魏三骂二后生,不要灰寡说,注意拉好磨杆。老马、俊莲你们各走在大车一边,看见车身颠起,赶紧一边扶一边往下压,车翻了就出大麻烦了,我第一次把车装得这样高,越走越怕。马中堂和俊莲不敢大意,时刻关注着车身的摇摆,一有颠簸,他俩一边扶车身,另一边往下压车身,来保持车的平衡。
三个房间的东西用一辆马车拉走,真让马中堂犯难了,家里东西啥也舍不得丢,可又不得不丢,车拉不下呀,再要一辆马车吧,马中堂想都不敢想,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下乡劳动改造对象,有什么资格?县里其他下放家属都是生产队派一辆马车来拉,你一个资本家就敢特殊?他只好变卖东西,一套红木家具100元就出手了,当初买时花了500块大洋,不过现在有几个人会买这种封资修东西呢?也只有陈老师这个书呆子来买。满书柜的书,陈老师挑走了几本,其余都卖到废品收购站了,卖下的钱正好买了三条太阳牌香烟,分别送给了生产队王队长和两个车倌,要不车倌能卖命地把车装得这样满当。这次搬家,家产损失过半,马中堂心里很是不忍,很难过,但他是一个开通的人,想得开。当初马家在老家村里有良田千亩,五进大院一处,城里有五处商铺。辛亏自己在城里当着商店经理,虽然村里的土地房产在土改中被村人分走了,但自己并没有戴地主分子帽子,用不着在村里接受群众的监督,被劳动改造。资本家和地主虽然都是剥削阶级,但政府的政策待遇有着很大的不同,商铺虽然也公私合营了,但政府还任命自己为百货公司的副经理,成为国营单位的人了,工资比普通职工高出一大截不说,每年还有分红股息。文化大革命进入了斗批改阶段,副经理是当不成了,被下放到公社供销社做售货员,但保留原有工资,你还敢抱怨不满意?张县长是老革命,两年前忍受不住革命群众的批斗,跳楼自杀了,哪又该咋说,人活着就好,顺天由命吧。
傍晚时分,马车摇摇晃晃地赶到了脑包洼村,停在旧饲养院门口。马中堂是带家属一起下放劳动,他在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家属被安排到脑包洼生产队。脑包洼离公社所在地有15里地,马中堂提前几天来到脑包洼,找落脚的住房。王队长领他找社员借住房,走了几家,马中堂都没有看对。马中堂是一个精明的人,社员们住房都不宽敞,即使能借到住房,住起来憋屈不说,还要落下房东的人情。最后他看准旧饲养院里拆剩下的两间旧房,旧房虽然破烂不堪,不过门窗屋顶全在,花几个钱用泥抹一下房顶,把墙上几个窟窿堵住就行了,好歹这是生产队的公房。王队长痛快地答应了,接受下放干部家属这也是上级交给队里的任务,他责无旁贷。马中堂找供销社领导批条,买了5块玻璃安在窗框上,用了6张麻纸糊在玻璃窗上面的窗棂上,里外打扫了一下,就算安置好了住房。
从马车上往家搬东西时,过来一个小伙子,不声不响地帮忙。二后生叫他和顺,缸啊,箱啊,沉重的东西都让和顺搬,和顺有力气。和顺长得大眼、大嘴巴、大耳朵、高鼻梁,大个子,沉默寡言。马中堂和老伴春霞对他表示感谢,他只是憨厚地笑一笑。东西搬回家后,马中堂拿出了一些白面烙饼和咸萝卜干吃食招待魏三、二后生和和顺。和顺没吃,说,我给你们挑担水去。和顺走后,魏三说,和顺是一个地主崽子,你们要注意影响。马中堂全家人听后睁大眼睛,不敢应答。魏三是队里的贫协组长,阶级斗争意识很强。
马中堂第二天早晨要赶到供销社去上班,早早起来要到水井去挑水,可水桶有了,扁担却没买上,无奈只好走到东边邻居去借扁担。邻居家的院墙只有4尺多高,是用石块石片砌垒成的。院里和顺正要出来挑水去,他父亲在扫院,父子两人瞭见马中堂在院外往里眊,老汉抢先一步,推开柴门迎了出来。马中堂满含歉意地说明来意。老汉喊和顺把扁担让给马中堂,并说你们就用着吧,先不用还,我家有两根扁担,到了春季挑粪才同时用。和顺赶紧把扁担让给了马中堂。马中堂连声感谢。
马中堂和和顺脚前脚后来到水井前,马中堂把水桶用井绳头上的铁环扣扣好,把住辘轳把,往下放水桶,瞅了一眼井底,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妈呀,井足有二三丈深。水桶到了井底,马中堂不管用那种姿势抖井绳,可就是灌不满水桶,还是和顺伸出手,拉直井绳,用力将井绳向一边甩,随后迅速放松井绳,把水桶灌满,用辘轳绞了上来。马中堂走在挑水路上,心里琢磨开了,我星期日才能回家一趟,平时家里用水该咋办呢?老婆春霞是指望不上,她大小姐出身,从小娇惯,能每天按时做熟饭就不错了,还能给你往家挑水?大姑娘俊莲虽然身子是长起来了,可她只有十六岁呀,但也只能由她来挑水了,挑不动满桶水,那就挑半桶,慢慢来吧,只是从井里用辘轳提水是个事。他瞅了瞅一同挑水的和顺,有了主意,就陪着笑脸对和顺说,和顺,你可是一个热心帮人的好小伙子,叔叔要上班去,今后俊莲来挑水,请你帮她往起绞水好吗?她很快就学会使用辘轳了。和顺说,那是举手之劳的事,您就放心吧。
马中堂到供销社上班临走时,安顿老婆和大女儿,说,俊莲要去挑水时,一开始不会使用辘轳,我已经与和顺说好,他会帮你的。春霞说,魏三不是说了,让我们与他们家拉开距离吗?马中堂哼一声,说,别看我也算是一个国家干部,村人不知,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底细,我是一个资本家,地主资本家都是一样的货色,你还避嫌他?有人帮你,就是你家的贵人!
马中堂家住的旧饲养院,位于村西边缘,离最近的和顺家有一百多步。和顺的爹,地主分子赵财旺六十来岁,身体硬朗,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庄稼把式,在村里不言不语,但啥事都料得清楚,很有心计。赵财旺的老伴,村人叫她财旺婶子,财旺嫂子,或者和顺妈,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赵财旺有两个姑娘,大闺女嫁到郊区,二闺女嫁到了林区,二女婿是林业工人,闺女们生活不错,暗地里补贴爹妈一点,赵财旺家生活很宽裕,只是外表上不敢张宽。和顺最小,是赵家唯一的儿子,他身高树大,力气大,脾气好,没毛病,可就是家庭成分高,找不下对象。
春霞缺农具家具要上和顺家借,和顺家啥也不缺。春霞不下地劳动,和顺妈也不下地,没事,两个女人就唠嗑到一块了。春霞不太会操理家务,和顺妈不时指点她。春霞搬家来时带来一麻袋煤,眼看就要烧完了,买煤要到70里远的县城买,该咋买呀?和顺妈说,到县城买煤,花销鼻子比脸也大,有钱也不做那种傻事,庄户人家都是搂柴拾粪过日子。春霞一听用晒干的牛马粪烧火做饭,就想呕吐。和顺妈开导她,人不能与命作对,过河脱鞋,随遇而安。现实生活是无情的,生活会改变你。很快春霞就在二姑娘和大儿子放学后,领着他们去沟道里搂柴拾粪去了。在和顺妈一家的帮助下,春霞一家总算在村里安顿下来,过上了农家生活。
春霞在县城一中念初三,全家下放到农村,一中没有住宿生,她只好从一中退学,本公社没有中学,离脑包洼村50里外的十八台中学,倒是收住宿生,但马中堂不让俊莲转学去念书了。他对俊莲说,你看咱们家这个情况,你能念书走吗?你妈你弟妹在村里咋生活?你是一个孝顺女,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帮爸挑起这个养家重担吧,说着流出泪。俊莲只好放弃了念书的念头,暗地里痛哭了几次。
春霞身体不好,娇小姐出身,厌恶劳动,能把家里的饭按时做好已经够吃力了,她是不会到队里参加农田劳动的。难道让村里人来养活一家人吗?于是俊莲就站了出来,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养家。
俊莲一家来时,正好遇到锄地阶段,锄地是最轻松的一种农活,社员们一边锄地,一边说笑着。可锄地对一个城市里来的女青年可不轻松,锄轻易插不进地里去,用劲将锄头往地里砍,不小心又会把麦苗砍掉,吓得俊莲提心吊胆。别人锄过的地,垄沟平平展展,而俊莲锄过的地,坑坑洼洼,她掌握不了平衡用力的诀窍。更要命地是她用的是新锄头,锄头上沾满了泥,锄头比别人沉重的多。眼看别人已经锄到前面了,自己孤零零地落在后面,俊莲又急又累,浑身冒汗,可心有而余力不足,狼狈不堪。忽然前面垄里的草已经锄过了,俊莲抬起头看见和顺在前面笑,心头一热,是他帮自己锄地了。俊莲走到和顺面前,和顺将自己的锄与俊莲换过来使唤。和顺的锄好使极了,锄头片快如刀,不用大劲就能插入地里了,锄杆光滑的像涂了蜡,俊莲锄起地轻松多了。
父亲托付和顺帮助自己挑水绞辘轳,俊莲与和顺很自然地走近了,他俩挑水一前一后走,到队里劳动,来去一条道,劳动时,和顺又手把手教俊莲干农活的技能,俊莲很感激和顺,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样看待。和顺是老三届初中生,知识扎实,闲暇时在家里读古书,对时事政治也留心,有一天,俊莲看见和顺读恩格斯著作《反杜林论》,颇为惊讶,腹有诗书气自华,俊莲很喜欢听和顺说话,心里不由地为和顺惋惜,这么好的青年,就因为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帽子压着,连一个媳妇都找不到。
春霞是小姐脾气,好闹情绪,一不高兴,就拿孩子撒气。小儿子亲的舍不得骂,二女儿大儿子在学校里读书,在他们身上一般也找不到骂的由头,俊莲就倒霉了,她在队里卖力挣工分,劳动收工回来,还要帮助母亲做饭,洗锅刷碗那更是俊莲的职责。俊莲一边做家务,一边听母亲的埋怨唠叨,就连做饭面不多了,咸盐缺了,都是俊莲的失职,弟妹贪玩闯祸了,俊莲先要挨骂,理由是你就没有给弟妹们带个好头,他们都是学你,养成的坏毛病。俊莲有时忍不住回嘴,春霞气急败坏抄起扫帚把没头没脸打俊莲,全不顾一个姑娘的脸面,她把俊莲当作一个丫鬟长工来对待。俊莲有次送马中堂回供销社的路上,向父亲诉苦抱怨,却遭到父亲一番痛骂,他骂俊莲自私,不懂体贴大人的甘苦,你是长女,家里的活儿你不多干,让谁去干?转过墙角,看到和顺妈走过来,俊莲脸涨得通红,马中堂也很尴尬。
俊莲在家里感受不到温暖体贴,心里很苦。和顺一家看着心里,很是同情俊莲的遭遇。有一次,和顺裤兜里装了一颗熟鸡蛋,递给俊莲。俊莲自从来到农村,还没有吃过鸡蛋,很是感动,但她没有接和顺的鸡蛋,她有一颗自尊心,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东西,尤其是一个男青年的东西。
过了锄地关,俊莲已经能够轻松地胜任农田劳动了,村里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干活,一般没有什么劳动定额,大家一起说说笑笑,队里劳动很轻松自在,不像在家有干不完的家务活,还要受忍母亲的唠叨、谩骂。俊莲心情好多了,脸上露出来了笑脸。社员劳动休息期间,男人们喜欢唱爬山调,女人们爱唱二人台,男女起哄调笑,很是热闹。大家也让俊莲唱,俊莲就唱了《红梅花儿开》等革命歌曲,受到男女青年的热烈欢迎,青年人就让俊莲教唱,俊莲也乐意教,俊莲有了一大帮女朋友了,男青年也常讨好俊莲,献殷勤,社员们都喜欢上了俊莲。
但真正考验俊莲的是拔麦子。老乡说,男人拔麦子,女人坐月子。拔麦子是农村最苦最累的农活,来不得一丝偷懒,劳动能力强弱一下就见了底。社员平时劳动只记出勤,社员干一天挣几分工,要由拔过麦子后,队里开群众大会,由全体社员民主评定,但谁能评几分工,谁也不好说,往往争吵不休,大家就习以为常地以拔麦子的垄数来确定工分的基数,男劳力拔四垄记10分工,女劳力拔三垄记8分工,拔二垄麦子只能算半劳力,记5分工。到了拔麦子的时候,和顺将其中的厉害关系告诉给了俊莲,让她咬牙坚持拔三垄麦子,争取评上一个妇女全劳力工,要不你只能挣半个工,平时劳动再好也没用,亏就吃大了,你认麦垄时跟着我,我会帮你的。和顺还让俊莲准备一副线手套,要不手被麦秆划破就麻烦了。俊莲记得家里有两副线手套,就找母亲开箱寻找。春霞嫌麻烦,不愿开箱找,就骂,数你娇贵,村里人谁都没手套戴,人家就不拔麦子啦?
和顺和俊莲往麦地里走时,和顺特意问,手套拿上了吧?俊莲装着满不在乎的样说,嫌麻烦,不带那玩意。和顺默默从裤袋里掏出一副白线手套,递给了俊莲,手套是他当林业工人姐夫送的。俊莲还不想接。和顺说,哼哼,到时候你就知道用手套来保护手是多么重要。
来到麦地,社员们认了麦垄,拔开了麦子,六人一组,一个强壮男社员蹲着地上,两手左右开弓,拔四垄麦子在前头领垄子,左右两边各两名男女社员紧跟其后,把拔起的麦子放在前面麦把子上,另外一个老汉抱起一铺麦子,放在前面铺上,然后将麦铺捆成麦个子,次序井然。俊莲刚拔了几把麦子,就尝到了厉害,麦子扎根在地里,实在不愿与土地分离,俊莲使上吃奶的劲,才能把麦子拔起,手掌顿时就留下了红道道,眼看就要出血,更要命地是混在麦根部位的沙蓬草,结出下的籽粒像三角形铁刺,沙蓬种子上的刺毫不留情钻在了俊莲娇嫩的手掌上,不出来了,俊莲不由地伸出手掌尖叫,一组人回头看她笑。和顺走过来,从衣襟上取下别着的缝衣针,让俊莲自己把刺挑出来,然后笑着说,草籽多情,就喜欢姑娘的嫩手手,这下你就知道了线手套的重要了吧。俊莲红着脸,把缝衣针还给和顺,从裤袋里掏出手套乖乖地戴上。
天上毒辣的阳光要把人晒干了,哪有多余的汗水从身上逼出,逼出是汗碱结晶,衬衫被白碱黑污糟践的辨不出了花色,嗓子干的直冒烟,沙土进了嘴,想吐,可口水泛不起来,干咳。俊莲半蹲半跪在麦垄里,咬着牙,手用劲,一把又一把,轮番把麦子拔起,双手把握紧的麦把的麦根一碰,抖落泥土,再顺手把麦把甩在麦铺上,她一跪一挪,机械地往前拔着麦子。她是咬着牙干,和顺早已为她多拔了一垄麦子,自己不能再拖累和顺了。好歹拔到地头,和顺递给她一个军用水壶,俊莲再也顾不得矜持了,拧开了壶盖,咕咕往嘴里灌水。水壶轮流递到一组人手上,很快就喝干了。她心里十分感激和顺的帮助,感受到他的体贴照顾。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俊莲已经过了劳动关,成了生产队一名合格女社员,啥农活儿都学会干了,劳动已经不用和顺的帮助了。俊莲身体强壮了,变得越来越美,村里小伙子围着她转,靠近乎。俊莲也有意拉开了与和顺的距离,避免别人说闲话。
俊莲心里认定和顺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很同情他找不上对象,但自己绝不会给和顺做媳妇,自己还想的是回城去,再过上城市生活,农村真是太苦了,太落后了,真是苦海无边,跳不出去,这辈子就受苦吧。因此,她很坦然向和顺说明了自己的志向想法。和顺爽朗地笑了,赞赏俊莲的志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这是真理,是不可抗拒的人生规则。和顺喜欢俊莲不假,甚至可以说喜欢的要命。但他从不敢奢望找俊莲,自己出生在地主家庭,有一顶沉重的帽子压着,年龄又比俊莲大一轮,想找俊莲,那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纯属痴心妄想。和顺是一个理智的人,为了不给俊莲带来闲言碎语,自觉在行动中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感情往往不受思想的约束,总要找一个发泄的渠道。和顺抒发感情的方法是吹箫、拉二胡。这家伙很有点音乐天赋,每当月上柳梢的时分,他吹起箫来,拉起二胡来,家里就传出来如哭如诉的曲调,在乡村的夜晚,音乐声飘得很远,搅得俊莲心神不宁。
春霞是一个天真任性的人,少心眼,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和顺妈与她说话投机,她就和和顺妈亲热的不可分离,两家人来往的很密切。虽然俊莲已经成长为啥活儿都会干,啥事都拿得起的放得下的顶梁柱,但女孩子总有干不了的活儿,比如,秋天生产队分口粮,几千斤口粮要从生产队场面里用麻袋、布口袋往回扛、往回背,这不是俊莲一个人可以干的,春霞就会请和顺帮忙。春霞很喜欢和顺不言不语的实在样,干活儿有劲,干得麻利。和顺帮助她家干完重活儿,她就拉住和顺不让走,好吃好喝招待,一个月里也舍不得让大闺女吃上一颗鸡蛋,招待和顺,四五颗鸡蛋全炒上来了,和顺不吃完还不行。家里的孩子也都亲热地叫和顺叔叔,只有俊莲不叫。和顺来家,俊莲有意回避,找个借口出去了。
和顺家里养着一群兔子,小兔子长到四个月,毛重可以达到四斤多,卖到供销社,可得到二块八毛钱,和顺家一个月可以卖掉十多只兔,每月可收入三十来块钱,这让春霞很动心,她是商人世家出身,很会算账,队里劳动一天,一个工遇到丰收年景才值四五毛钱,和顺家三个好劳力,在队里辛苦干上一年,年终分红拿到280元,就让队里人眼红不已。谁知他家卖兔子年收入就有三四百元,而且不显山显水。兔子不用喂粮食,只吃草,又不吵闹,自己家也可以养兔子呀。春霞就向和顺妈说也想养兔子,和顺妈积极支持,愿意无偿提供兔崽子。在马中堂星期日回家的时候,和顺妈不让和顺去队里出工劳动,请了假,帮马中堂盖起了一排兔窝。春霞家也养起兔子来了。这样,俊莲在生产队劳动收工后,还得割喂兔子的草。不过俊莲很愿意晚回家,晚回可以不干做饭洗锅家务活了,少听母亲的抱怨唠叨。二妹下校后帮助母亲做饭,大弟帮助妈妈拉风匣烧火,减轻了俊莲的负担。
秋天的一天,西边的天上黑云滚滚,队长放话提前收了工,大家躲雨往家里跑。俊莲担心兔子没草吃,就割了几把草,晚走了几步,等雨点下来,才慌忙往家里跑,来到村口小河旁,谁知上游发下了洪水,小河涨满了。俊莲着急了,不管不顾,就下河蹚水过去,一个浪头涌过来,把俊莲冲倒在河里,俊莲连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危急时刻,和顺快步追上来,一把揪住了俊莲的上衣,可上衣从俊莲身上滑脱掉了,和顺手疾眼快,又抓住了俊莲的脚脖子,把俊莲拉出了洪水。俊莲肺里呛进了洪水,呕吐咳嗽不已,和顺帮她捶背。
大雨瓢泼,和顺搀扶着俊莲到河边菜园里的草棚避雨。这是队里为护秋人员搭建的一个人字形的棚子,口上连一个草帘子都没有,人进去身子都伸不直。俊莲坐在草棚里边,和顺紧挨俊莲坐,用身子挡着口上的风雨。俊莲不住声地哭,哭自己的命苦。俊莲上衣被水冲走了,上身只穿着一件汗衫,她浑身发冷直哆嗦。黑暗中,和顺把俊莲搂进了怀里。俊莲在和顺厚实的怀抱中,感觉出和顺的心怦怦地跳动,他身上热汗也涌出来了。她就像船回港、鸟归巢,心里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停止了哭泣。和顺在梦里常常把俊莲搂进了怀里,如今他把梦中情人真的搂进了怀,激动的难以自制。俊莲饱满的乳房紧贴胸膛,两个人的头紧挨着,俊莲的呼吸、身上的青春体香,像电流一样融进了和顺的身体。和顺的激情像大海的波涛,冲破了堤坝,他不安分起来,双手开始抚摸俊莲的身体,嘴也在俊莲脸上嘴上忘情地亲吻。他情不自禁地对俊莲说,俊莲,我要死了。俊莲也感觉出和顺下身敏感部位硬邦邦顶了起来,她在幸福的迷乱中喃喃地说,我这个命是你救得,你想咋就咋吧。和顺大喜,把俊莲裤子褪下,进入了俊莲的身体。外面是狂风骤雨,草棚里爱海起波涛。
大雨终于停止了,河对岸传来和顺爹和俊莲妈喊话的声音,和顺和俊莲赶紧起身出来,和顺把上衣脱下让俊莲穿上。小河里的洪水已经退下来了,和顺拉着俊莲趟过半腰高的河水来到两位老人的身边,春霞一见俊莲披着和顺的上衣,顿时火冒三丈,上去就给了俊莲一个耳光,一把将俊莲披着的衣服揪下来,扔在地上,骂,你一个不要脸的东西,丢尽了老马家的脸。俊莲掩面痛哭,前面跑了。和顺和他爹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俊莲在家里生了一场大病,五天没有出来。和顺眼巴巴地瞅着俊莲的院落,却不敢走近半步。和顺妈前去探望,春霞也不开门。马中堂星期日回来后,和顺妈终于走进了春霞的家。马中堂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这种事不宜张扬,即使有事也得当作无事来对待。和顺妈见俊莲消瘦了很多,很心疼,但不敢多说,只是把一兜鸡蛋放下。马中堂和春霞对她客客气气、冷冷淡淡,不多说一句话。和顺妈识趣,只好离开。马中堂把和顺妈拿来的鸡蛋,固执地让她拿回去。和顺妈只好拿走。俊莲也躲在里屋不出来送。
好事坏事无论什么事,都是过去式,生活总会翻过新的一页,继续前行。俊莲终于又下地劳动了,但她回避与和顺见面,一看见和顺就绕道走开了。在地里劳动也是离开和顺远远的。和顺虽然有着千言万语要对俊莲诉说,但看见俊莲是那样的态度,他不愿不敢去纠缠俊莲。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即使俊莲将来不与自己走到一起,他也不会去抱怨,更别说愤怒了。俊莲把贞操献给了他,他一辈子永存感激。他为了俊莲可以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却不愿给俊莲带来丝毫不快和麻烦。
但事情的变化往往突如其来的。春霞发现俊莲在呕吐,两个月也没来月经,知道大事不妙了,赶紧让大儿子到供销社把马中堂叫了回来。马中堂弄清事情真相,气急败坏,他摔盆打碗,还动手打了俊莲,然后返回公社,告到公社书记那里,说和顺这个地主狗崽子强奸了我女儿。马中堂也想把丑事掩盖下来,但他无法掩盖,女儿肚里的孩子要出生呀。去医院把胎儿打掉吧,那个年代医院刮宫打胎要看女的身份证明,马中堂去大队、公社一开证明,那不就将丑闻告白天下了吗?马中堂在公社供销社待了两年,他很会来事,与公社干部混的很熟。公社张书记一听,地主崽子将下放干部家属女儿肚子弄大了,这还了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当即打电话向公安局报了案,然后与公社武装部王部长、李公安特派员一起赶到脑包洼生产队。王部长、李特派员和大队民兵营陈营长一起到地里把和顺押回了队部办公室,审问和顺。和顺老实承认与俊莲发生了肉体关系。陈营长拿出一条绳子,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和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的吉普车开进了脑包洼村。社员们在地里看见吉普车开进了村子,对着俊莲纷纷议论,魏三说,这下和顺算完了,起码要判个十年八年的。俊莲听了脸顿时煞白了,她楞了一阵子,疯一样往村里跑,正好在村口堵住了吉普车。吉普车喇叭声尖锐地响起,俊莲动也不动。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书记认出了俊莲,就开车下来。俊莲说,我与和顺是自由恋爱,两厢情愿,我们是犯错不犯法,你们不能把和顺拉走,要拉把我也一起拉走吧。公安局刑警队任队长一听案件性质变了,女方不承认强奸,就不能按强奸罪定案,就黑着脸问李特派员,你们报案材料有没有女方提的证明。李特派员说,还没有与这个姑娘核对,报案材料是她父亲写的,她妈也签了名,和顺也承认与女方发生了关系。任队长说,哪能不与女方当事人核对呢?张书记、王部长和李特派员就向俊莲吼,骂俊莲,俊莲不为所动,就是不改口,就是不让道。社员们已经围了过来,有大胆青年就为和顺鸣不平,说哪有女方在广庭大众面前说自愿,却硬要把男方当作强奸犯的道理。和顺是出身不好,但国家政策并没有规定出身不好的青年不能恋爱呀?气的张书记发火,骂,他起码破坏晚婚晚育政策,搞流氓还有理啦?那个青年顶嘴,违反政策是错误,可以批、可以罚,但人家没有犯法呀?这就是事情性质的关键了,犯错与犯罪性质是不同的,几个干部都无语可说了。最后任队长做主说,要不,先放了吧,等调查清楚再逮也不迟。张书记提不出反对理由,只好同意了。和顺从汽车后座哭着爬了下来,陈营长当场解开了捆绑的绳子,他自由了。和顺妈当路给俊莲磕了一个响头。社员们一言一语赞扬俊莲有情有义,敢做敢当。马中堂和春霞也来到了现场,铁青着脸,灰溜溜地把俊莲往家里拉。吉普车也开走了。和顺爹妈不住声地向村人作揖感谢。
马中堂和春霞在全村人面前丢人现眼,恼怒万分,天一黑,就关起门来打俊莲。任凭马中堂两口子下狠手,俊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妹妹和弟弟忍不住哭出声,和顺和爹妈偷偷站在墙外听,心像猫抓一样难受,但不敢进家阻拦。俊莲忽然大声尖叫一声,声音凄厉可怕,然后没有了声音,她弟妹也吓得大声哭叫起来。不好,出事了,和顺不管不顾地跳进了院墙,撞开了家门,发现俊莲昏死了过去,春霞刚往俊莲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和顺大吼,你们是畜生,把亲闺女往死里打,她死了,你得偿命。他抱起俊莲就往外走,马中堂和春霞也吓得不轻,出了人命咋办?他俩也不敢阻拦和顺。赵财旺和和顺妈也已经进院里了,老俩口赶紧相扶着把俊莲往自家抬。
赵财旺赶紧去邻村把赤脚医生刘大夫请过来。刘大夫是一个有经验有水平的医生,又是打针输液,又是扎针开中药,中西医结合,西药中药土偏方齐上,及时给予俊莲有效的治疗,俊莲体征逐渐平稳好转。原来马中堂一脚踢到俊莲的肚子上,让俊莲昏死过去了。
赵财旺半夜敲开了队长家的门,说明了情况,要用队里马车送俊莲到县医院治疗。王队长赶紧起来,叫醒车倌准备车马。天刚拂晓,马车就上路了,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俊莲侧身躺在车上,魏三赶车,刘大夫随车陪护,和顺和他爹赵财旺相随。赵财旺是要到郊区大女儿家筹措治病的钱。凌晨,车马响动声很大,但马中堂家没有一点动静。
魏三和刘大夫当天就赶车回来了,和顺留下陪床。第五天,赵财旺也回来了,他对村人只说,俊莲身体稳定了下来,何时出院不知道。一个月后,和顺一个人回来了,村人问俊莲呢?和顺说,俊莲出院后走亲戚去了,我也不知她转到哪里啦。春霞问也不问一声。村人与春霞说起俊莲,春霞咬牙切齿地骂,我家大闺女已经死了。
八个月后,俊莲在和顺的陪同下,忽然抱着一个胖小子回村里了。原来赵财旺很有心计,他知道俊莲把肚里的孩子安全生产下来,这个儿媳妇才能算娶回了家。他找到大闺女二闺女,给她们下了一个死命令,让她们出钱出力,一定要照顾好俊莲,把娃娃生下来。他说,当初我出聘你们时,没收一分彩礼,我死了,你们哭不哭,我也不在意,但你们照顾不好俊莲,我与你们没完没了。两个女儿都很孝顺,答应尽心尽力照顾好俊莲。和顺二姐夫是一个森林护林员,林区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和顺将俊莲先送到林区二姐家。二姐在林场院部有家属房,但小年轻媳妇都愿意跟着女婿到护林哨所居住,既照顾男人的生活,又能采摘一些山珍药材,副业收入甚至比男人工资还高。二姐的孩子六岁,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于是二姐带俊莲到了深山老林。俊莲很喜欢美丽的森林,她帮二姐采摘山珍,快快活活地在那里生活着。离预产期一个月的时候,大姐接她到了城里,大姐夫的姑姑是市医院妇产科大夫,俊莲在医院待产,顺产养下儿子虎蛋。俊莲抱着儿子回来了,一家人喜气洋洋,村人也络绎不绝登门来看望,和顺妈炸了黄米面油糕,热情接待大家。
马中堂被落实政策了,他作为统战对象,被安排到县政协当了副主席,城里原有的一套私产院落也发还给了他,全家人返回了县城。一个星期前,县里开来了一辆大汽车搬家,公社张书记带着公社一帮干部来帮忙,王队长和村里与春霞说上话的人也都来了。春霞指挥人把养的鸡呀兔呀、烧火的柴草往车上装,都让马中堂拦住了。马中堂当场把鸡兔和农具、不用的东西都送了人,春霞想阻拦,马中堂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春霞不敢吱声。马中堂只拉走约一马车的东西,比来时拉来的东西只少不多,大车厢里显得空空落落。赵财旺老俩口躲在自家院墙脚看着,不敢过来帮忙。马中堂瞅都不瞅他们一眼。
俊莲回来,望着荒废了旧家园,伤感地哭了一场。村人说,俊莲要是不找和顺,也回城安排工作了,多可惜呀。俊莲越发失落。当初,她在草棚里与和顺发生了关系,事后就有了一点后悔,那是在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一时感情冲动。俊莲认可和顺是一个好人,有力气,有文化,有情趣,性格也与自己合得来,靠得住,如果与自己一起生活,是能够相亲相爱一辈子的。但找上和顺,就等于出不了农村了,要在农村过一辈子苦日子。俊莲是城市里长大的,深刻体验到城乡差别的巨大,她做梦都想回到城市里。虽然,自己是自愿将身子献给了和顺,但不是就下定了决心要找和顺,她还没有想好。他比自己大一轮呀,特别是母亲剧烈的反应,她也不能不顾及,他那地主出身的黑帽子要代代相传呀,一想就后怕。谁知,自己竟然怀孕了,这可咋办呀,俊莲真是没了主意。可当父亲告到公社,公安局要抓走和顺判刑,这就把她逼到了死角,找不找和顺,俊莲要考虑,但俊莲绝不能做伤害和顺坐牢的事,俊莲是一个有良心的善良人,被紧急的情势所逼,她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救和顺。
村里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了,队里的土地和公共财产要分到农户,队里账上欠着和顺家的分红款,队里组建的分田算账小组就把马中堂住过的旧房折价100元顶账给了赵财旺。赵财旺早积攒下一笔为儿子娶媳妇的钱,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将旧房拆掉,盖起了三间阔气砖瓦房,不过屋墙只是用砖包一个面,里面还是土坯,但院墙却是一水红砖,院墙高二米二,这是俊莲坚决要求的。村里有一种不好的乡俗,三五青年混在一起,到别人家的窗根底听房,第二天又在广庭大众场面上绘声绘色地学说小青年夫妇的私房话来取笑,俊莲就遭遇过这种尴尬,将院墙建高了,才能保守住自家的隐私。此外还建了一个气派的门楼。和顺家成了全大队第一等的豪宅大院,俊莲心里也感到一种满足,死心塌地在村里种地养畜,向发家致富奔小康的目标奋斗了。
儿子三岁的头上,俊莲忍不住想念,回城去探望父母弟妹,和顺特意宰了一只羊,让俊莲给爸妈带上,亲自送到县城马中堂院门口,让俊莲进去,他不敢登门。正是中午时分,俊莲推开老家大门,房屋已经翻修过,比旧屋高大气派多了,院里都铺着地板砖,两株苹果树结满红果子,一家人正在吃饭,马中堂和春霞看见俊莲进了院门,立起身堵住家门不让进去。马中堂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忤逆子,还有脸登门,滚出去,再来我打断你的腿。家里的一条狼狗冲出来向俊莲狂吠,俊莲用手里的包来挡着狼狗的进攻,连连后退,大弟跑出了赶紧把狗搂住。春霞更是火冒三丈,她走出家门,手指着俊莲不住声地谩骂,冲上去还想打俊莲,被二妹从后面抱住。二妹喊,姐,你赶紧走吧。俊莲放下装羊肉的包落荒而逃。春霞把包扔出大门,呯的一声,关紧了大门。俊莲嚎啕大哭。和顺从躲着的墙角跑过来,捡起装羊肉的包,拉上俊莲快步离开了。俊莲死了与父母恢复关系的心。
村里开始自家种自家的地,老地主赵财旺特别积极,他是种地的好把式,过日子的能手,带领全家人起早贪黑地干,地里的粮食没少收,家里棚圈五畜兴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可不幸光顾了这个家,赵财旺老俩口先后生病去世了,为老人看病安葬,和顺拉下了饥荒,日子过得艰难起来了。
没有比较就没有痛苦。俊莲二妹和女婿开车来看望俊莲来了。俊梅推开院门走进来,正好看到俊莲站在猪圈里起猪粪,姐姐一脸汗水,一身污浊。俊梅一下子就流泪了。俊莲看到俊梅,十分激动,跳出猪圈,紧走几步,就想拥抱妹妹,可走近身边,看见妹妹穿一身漂亮时装,一下自惭形秽起来了,连手也不敢跟妹妹牵,她赶紧让妹妹和妹夫进家。她在院里把外衣裤脱了,用院里饮鸡用的水盆里的水洗了一下手,脚把鞋底上沾的猪粪用力在地上搓掉,进家换了衣服和鞋,才与俊梅拉话。两人说着就哭开了。从与俊梅谈话中,俊莲得知爸爸还在政协上班,作为民主人士,他到了65岁才退休。俊梅就在政协上班,已经是科级干部了,女婿小罗在县委办上班,他爸原来是常务副县长,已经退休在家。弟弟大学毕业,进了省社科院。小弟今年高中毕业,是一中前五名的优秀生,考一个一本名校没问题。俊莲为家人高兴,可联想到自己,暗自心伤。俊梅理解姐姐的心情,叹口气说,我与弟弟也多次劝说过爸妈,让他们出手帮帮你,可那是一对老顽固,不听劝,还骂我们,不让我们与你来往。俊莲知道父母都是好面子的人,虚荣心很强,自己给他们丢了脸,他们把自己当作家族的一块疮疤,恨不得彻底割掉。
儿子虎蛋推门进来,他已经7岁了,长得虎头虎脑,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看着来人。俊莲让儿子叫二姨二姨夫。虎蛋一点也不怯生,大方地喊二姨二姨夫好。俊梅和小罗高兴地笑了,小罗从上衣兜里掏出了200元,递给了虎蛋。虎蛋开心地接过来,马上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小家伙已经会花零花钱了,平时撵着妈妈要,妈妈舍不得给,这下自己可发大财了,他转身就往外跑。俊莲也不好意思当面把小罗给的钱从虎蛋手里要回来,只是喊儿子,你去地里叫你爸回来。俊梅说,姐,你有这么个好儿子,下辈子有了指望。俊莲听了心有所动。
俊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弟妹们在人生道路已经拉下了一大截,人家的生活与自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俊莲和和顺再努力,也赶不上人家了,而且差距会越拉越大。俊梅说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下辈子有指望了。妹妹说得对,自己这辈子是追不上弟妹们了,那就把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吧。
晚上睡下,俊莲把培养儿子成材的大计说与和顺听。和顺自然是一百个拥护赞成。俊莲说,我不是口头说说而已,要有周密的计划安排,坚定不移地去做。虎蛋已经上一年级了,整天就是疯玩,要让他收心,专心致志地学习,咱们大队小学只有三个年级,我们要让虎蛋两年学完,跳级到乡里小学中学去读书。和顺说,学生学习必须按部就班来,拔苗助长往往适得其反。俊莲说,按部就班是对的,路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但我们可以给虎蛋辅导呀,让他不光路走得踏实,而且走快点。和顺说,学校老师不可能为虎蛋开小灶。俊莲说,老师当然不会为虎蛋开小灶,你来教儿子呀,你不是说你过去是个优秀生,一直怀才不遇吗?你就没本事教好儿子!和顺一股豪气升起,说,我有把握让虎蛋三年课程两年学完,考试跳一级。俊莲说,我就相信你能做到,你要是做不到,我就让你从这个家滚蛋。从今以后,你每天早晨用一小时,晚上用一个半小时来辅导虎蛋学习,雷打不动。你撂下的农活家务活由我来做。今后过日子更要精打细算,节约每一分钱,为将来虎蛋念大学、念研究生做准备。我要让儿子考到北大清华,为我扬眉吐气,让我娘家人刮目相看,让我子孙后代都有一个好前途。和顺沉默了,他知道俊莲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说到就要做到,但要实现这个目标,那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般的艰难。俊莲说,我明天就去乡医院刮宫,集中精力就培养虎蛋。俊莲上月月经没有来,两人盼望再生一个女儿。和顺坚决反对俊莲的做法,说虎蛋有个伴多好,村里像咱们这个年纪的,谁家不是二三个孩子。俊莲长叹一声说,我怕连一个大学生都供不出来,还敢生二胎。羊粪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颗。咱俩辛苦一年的收入比不上俊梅三个月的工资,在培养孩子上咱拿什么与城里人竞争呀。说完,痛哭起来,不断抱怨自己命苦。和顺知道俊莲是破釜沉舟了。虎蛋被妈妈哭醒了,懵懂中踢了爸爸一脚,他以为爸爸惹妈妈生气啦。
虎蛋聪明、胆大、顽皮,他就像一个小马驹子一样不听爸爸的辅导学习,就要像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耍,哭闹起来,和顺根本管不住。遇到这种情况,俊莲毫不犹豫动手打虎蛋,任凭虎蛋如何撒野,不为所动。几番折腾下来,虎蛋老实起来了。和顺引导虎蛋,说你喜欢开你二姨的小汽车,还是喜欢放羊?虎蛋当然喜欢开二姨的车呀,那天他坐在二姨车里就不下来。和顺说,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大学一毕业,单位就给你一辆小车开,要是学习不好,那只能在村里放羊了。俩口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总算把虎蛋学习引上道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虎蛋果然跳级考到了乡政府所在地的小学了。乡办小学,可以住校,但俊莲不让虎蛋住校,怕住集体宿舍影响虎蛋的学习,她与和顺轮流每天早晨骑车送虎蛋上学,下午学校放学后又接了回来,晚上监督虎蛋做作业自修。二年过去,虎蛋又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乡办初中。初中集体住校,星期日虎蛋自己骑车回来,已经不需要父母亲接送了。
农业税费年年涨,化肥农药更是涨得没谱,可粮价却多年不动,遇到大灾年,农民种地还得倒赔钱。村里有劳动能力的人多进城打工去了。和顺也只好随大流到城里建筑工地上干活去了。地里的庄稼和家里养的猪羊鸡狗全靠俊莲一人操劳了,俊莲要多辛苦就有多辛苦。
虎蛋在学校初一班级还是拔尖生,但参加全县会考成绩出来,让俊莲大吃一惊,虎蛋在全县初一会考成绩只排在220名,全县每年高考,考进大学只有三五十个人,虎蛋这样的成绩能考进大学吗?俊莲着急了,她到学校找老师了解情况。
进了学校大门,俊莲与初中同学张宇走了一个迎头。张宇在初中与俊莲坐一个课桌,这家伙瘦干巴巴,鬼机灵,有点流气,就喜欢对俊莲献小殷勤,有时假装无意,碰一下俊莲胳膊和手,俊莲很讨厌他。张宇见了俊莲,热情地过来与俊莲握手。俊莲已经多年没有与男人握过手了,脸上涌上了红云。在张宇眼里,显得分外妩媚。俊莲确实长得俊,身材高挑圆润,修眉大眼,红扑扑的圆脸,宽广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恰到好处,虽然风吹日晒,面皮有些粗糙,但比起城里的美女更有一番自然健康的风韵。张宇初中时一直把俊莲当作心中的女神,如今一见,埋在心底爱慕的火花腾地一下复燃了。张宇问俊莲,来学校有啥事?俊莲说来看儿子。张宇又问你儿子在几班,叫啥名字。俊莲说,初一102班,大名叫赵志峰。张宇很惊讶,说原来赵志峰是你的儿子,他是我们班的尖子生,我是他的班主任。哦,俊莲明白了,儿子说,新来的班主任,教英语和语文,水平很高,就是脾气不好,不太敬业。原来就是说的是张宇。儿子的班主任可不能慢待,俊莲说,你教我儿子,这真是太好了,有你教他,我就放心啦。张宇请俊莲到他宿舍坐一坐。俊莲跟他到了宿舍。
张宇夸奖赵志峰学习好,是一个大学苗子。俊莲苦笑着说,全县会考排名280名,能考上大学吗?我就是来学校打听这是咋回事?全校第一名的学生,咋在全县才排第280名。张宇说,主要是英语拉分了,人家县城小学五年级就上了英语课,而农村中学初一才学英语,英语考试分数自然就拉下来了。再说城里家长对孩子的英语课抓得紧,多数学生要在校外上英语补习班,村里孩子就没有这个条件了。我看了一下,赵志峰的数学成绩可以排到全县第8名,语文排在59名,如果英语上去了,就会大有希望。俊莲说,农村人就没有学英语的好条件,农村人就该活倒霉吗?这可咋办呢?张宇说,包在我身上好了,我在大学上的是中文系,但英语不错,英语过了六级,我是市里重点中学对口支教农村学校来的,为期二年,有了支教经历,我可以破格晋升高级职称。你儿子遇到我真是天意,我在这个班同时教语文和英语。俊莲真是喜出意外,只是在张宇送她出校门时,看见张宇色眯眯的眼睛,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过了半个多月,虎蛋在星期天回了趟家,他高兴地对妈妈说,新来的张宇老师英语特别地棒,对我特别好,专门叫我进办公室给予个别辅导,我的英语这才算上路了。张老师语文教的也不错,语法知识讲得特别清楚,语法是我的短板,有张老师这样教,下次会考,我一定能进全县前列。俊莲听了很欣慰,说张老师是妈妈的同学,妈妈嘱咐他好好照顾你。
在一个大雨即将来临的傍晚,张宇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来到了脑包洼,没有问人,直接就来到了俊莲的大门口。俊莲从地里回来正要进家门,拴着的大黄狗叫了起来,她一回头看见张宇推开大门,头探了进来,连忙迎了过来。张宇推开大门,把自行车放到门洞里,跟俊莲进了家门。
俊莲张罗着烧水做饭,张宇笑眯眯地盯着俊莲说着话。俊莲感谢张宇对儿子的重点辅导,儿子说收获很大,学英语开始入门了。张宇得意地说,当年在中学时,我数学不如你好,但语文我是强项,其实我对英语更有天赋,我们大学那一届,英语过六级的只有三人,只有我不是外语系的。你放心吧,下次我回城给赵志峰带来一个录放机,给他定一个自学计划,有我的辅导,他用两年时间就可以把初高中英语课都学完、学好,高考时一定会一鸣惊人。俊莲知道,张宇不是吹牛,他有那份能耐。她们那班初中同学,最后只有两个同学考上了大学,张宇就是其中之一。俊莲家没有茶壶,茶叶还是大姑子送的,有了稀罕客人才泡茶,俊莲把茶泡在茶杯里,恭敬地递给张宇。张宇没有接茶杯,却握住了俊莲的手。俊莲有些慌乱,鼻尖上冒出了汗水,但她没有挣脱,脸色通红。她担心的事终于来了,但她不能退缩,儿子是她现在的最爱,为了儿子的学业前途,她可以吃任何的苦,受天大的罪,即使失身也在所不惜,俊莲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张宇把茶杯接过去,放在了一边,双手捧着俊莲的脸,就像捧着一个带着雨露的红苹果,爱惜地亲吻着。俊莲低声哑气地说,城里漂亮姑娘那么多,你就放过我这个粗笨腌臜的农妇吧,我们全家人会报答你的。张宇说,少年恋情刻骨铭心,当年我闻着你身上的气味,心痒难耐。如今你身上散发的泥土青草气息又让我神魂颠倒,你是我的最爱。他解开了俊莲的上衣,脱掉她穿的汗衫,忘情地亲吻着俊莲乳房脖颈胸脯腋窝,双手爱惜地抚摸着俊莲光滑的脊背。俊莲闭上了眼睛,身子开始摇晃了起来。张宇把俊莲的裤子也褪了下来,抱俊莲上了炕,亲吻不够,然后才上了俊莲的身,进去了,嘴里发出满足快乐的呻吟。
俊莲是一个很正派的人,虽然她走到哪里都会引起男人们的注目,随时会遇到献殷勤搭讪的人,但俊莲心如沉水,不为所动。她在感情上只钟情和顺一人,如今为了儿子的学业前途,却失身张宇了,事后她痛哭了一宿,像她这样农村穷人家,想让儿子出人头地,就得付出城里人无法想象的代价,只有牺牲自己这一代,才有可能成就下一代,她不后悔,只是觉得在良心上对不起和顺,但又想到,和顺风尘仆仆外出打工,遭多大的罪,也不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嘛。儿子是夫妻俩的最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为了儿子,俊莲啥都舍得付出。俊莲是一个爱惜名誉的人,她对张宇有着严格约定,每隔十天才能来一次,西边院墙墙上放着一块砖头,横着放,就意味着家里和周边环境安全,张宇可以进来。张宇晚饭后,每天骑着自行车在乡村路上锻炼身体,路过脑包洼村时,看到安全信号,就溜进来与俊莲幽会。俊莲家在村子的西头,偏僻,张宇与俊莲家好了一年啦,外面没有风声走漏。
建筑工地到了冬天就收工了,进入寒冬,和顺就回到了家里。男人在外辛苦半年,俊莲很心疼和顺,为他做好饭吃,专门买回了一塑料卡白酒,和顺虽然不大喝酒,但喝酒才能让男人放松下来,忘掉一年的种种不快,晚上又百般温存,尽力配合着和顺折腾。和顺更是体贴媳妇,一个女流人家,竟然把三十亩土地种下来了,收成还不赖,儿子学业更是突飞猛进,这都是老婆的功劳,这样的媳妇你能不珍惜、不感激吗?他里里外外忙,恨不得把以后几个月的活儿都干完,能为老婆减轻一点负担才好,和顺不打牌,不出去喝酒,就愿守着老婆开心过日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有好事之徒喜欢无风起浪,和顺回到村里的第三天,关于俊莲与张老师的风言风语传进了和顺的耳朵里了。和顺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早晨叠被褥时,在一条褥子上发现了一点精斑污迹。自己与俊莲做爱,都是把俊莲搂进自己被窝里进行的,在别的褥子上发现了精斑,和顺就像五雷轰顶,伤心到了极点,俊莲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和顺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不动声色,他清楚就是自己闹将起来,又会带来什么结果呢?俊莲真要找情人,你对她打骂能起啥作用,往往适得其反。离婚把俊莲赶走,他想都不敢从那方面想。他一天里闷闷不乐,中午还破例喝光了一杯酒,饭后又蒙头大睡。俊莲觉察出和顺神色不对,有意说笑话逗他一乐,和顺强颜作欢应对。夜晚睡下,和顺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一动不动。俊莲忍不住,把脚伸了进去。和顺待了一会才把俊莲搂进了被窝,俊莲主动抚摸和顺,和顺也开始张罗起来,可他却阳痿了。俩口子很扫兴。俊莲明白了和顺已经得知了她与张宇的事了,默不作声。一阵子过去,和顺感觉俊莲不对劲了,伸手一摸俊莲的脸,满手是泪水。他把俊莲搂紧,也无声地哭了。好一阵子,俊莲给和顺讲了一个故事:在非洲,有一群山羊被狮群逼到了悬崖顶,下面是深渊,与对面山头隔着两丈远,无论如何,山羊是跳不过山涧的,山羊群经过一阵混乱,一个奇迹发生了,只见羊群分成了两拨,一拨在高处,一拨在稍低处,高处一只山羊往对面高高跳起,在下落时,低处另一只羊正好跳到在前一个山羊的背上,垫了一下脚,耍杂技一样,再起跳安全落到了对面山上。羊群就这样,后头的羊借助前头的羊牺牲而得救,种族延续生存了下来了。和顺能说什么呢?有些话还是不点破好。俊莲是为了儿子做出的牺牲,她的痛苦,作为男人更应该体谅,谁让自己没本事,让老婆遭罪受侮辱呢?和顺更心疼俊莲了,凌晨,他雄风又起,起劲折腾开俊莲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无论生活多么地艰难不堪,还得继续前行。
三年时间很快过去了,虎蛋初中毕业了,他在中考中一鸣惊人,中考成绩全县排名第十。一个乡里的中学,竟能培养出这样的高材生,在全县引起了轰动。赵志峰稳进县重点高中了,但张宇告诉给俊莲母子,在县一中读书,考入一个一本重点学校,是有可能的,但要想考入北大清华那是做梦。市里每年只有二三个同学考入这两所学校,都是出自市一中,其他学校想都不要想。要想考进清华北大,就必须先进市一中。赵志峰进市一中,离录取线差三分,市一中的录取条件是,可以从差5分的考生中录取插班生,每差1分交1万元培养费,必须在半个月期间筹足款,学校一开学交上去才算数。俊莲气得骂,学校这个神圣纯洁的地方也变得这样不要脸,专划两条线变着法子收钱。张宇说,如今的社会一切向钱看,教育已经不是人民事业了,而是按产业来办。合理不合理你管不了,说也无用,就说你能不能拿出3万元供儿子上市一中吧。俊莲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让儿子上市一中。
虎蛋在分数出来的当天,俊莲就打电话告给了和顺,说虎蛋进县一中没问题,还能争取到奖学金。进市一中差3分,要以插班生进去,要交3万元,你赶快回来商量一下。
和顺第二天下午就到家了,他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也想争取让儿子进市一中,可他让3万元这个大数字吓坏了,钱从哪里来呀,自己只有两个姐姐,大姐前年给儿子娶媳妇还欠下了债,二姐刚盖了新房,存钱都花光了,无处可借钱呀。没想到俊莲早已胸有成竹,她说,咱们这么多年,就积攒下7000元,向亲友借又没有指望,我二妹是女婿当家,我也不会给她添麻烦,我们只能靠自己,我想好了,你父亲留下的旧院,张三早想以3600元的价格买走,就卖给他,咱们住的这个院也卖掉,连20亩承包地,连地里的庄稼都卖掉,就筹够了3万元了。和顺吓坏了,说,咱们往哪住呀?俊莲说,我也跟你进城打工去,村里是再不回来了,哪里能活命就往哪里去。和顺沉默了,再不说二句话。虎蛋一旁咬着牙,眼里饱含着泪水,可就是没有流出来,这小子就是有一股狠劲。
半个月后,俊莲和和顺一同送儿子到市一中报道,每人手里提着一个衣服包,各人冬夏衣服全在里面,家里连锅碗瓢盆都变卖了,或送人了。张宇给俊莲联系了一家雇保姆的,照看一个老奶奶,每月工资800元,管吃管住。和顺在远郊建筑工地打工,一家三人居住在一个市里,却分居三地,相互也见不上个面,各自奋斗吧。
俊莲只在这家待了一个月,就跳槽走了。小区里有人看见俊莲年轻,身体健康,相貌长得周正,和颜悦色的样子,说话有礼貌,干活麻利,就把她介绍到一个退休高官家里当保姆,每月工资2000元。俊莲不怕吃苦,只要工资高就行。
这家人,男主人已经坐上了轮椅,女主人走路也不利索了。俊莲叫女主人王阿姨。这位王阿姨生活讲究,比较挑剔,退休前是一名医生,她已经换了七八个保姆了,都不满意,被辞退了。俊莲本来出生于资本家的家庭,是在城里长大的,城市文明素养自小就养成了。俊莲做饭、做事很用心,很讨女主人的欢心,就在这个家待下来了。这里是别墅区,没有门卡,连院子都进不来。女主人规矩很严,事先就说明,俊莲不可以领任何人上门,每月休息一天。工作期间,不准随意离开到远处去,如果休息天继续干活,双倍的工资。
在俊莲当保姆的第一个休息日,张宇找俊莲来了,他在附近一家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没有张宇的帮助,虎蛋在学习上就不可能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俊莲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张宇教初中,对上了高中的儿子来说,学习上已经帮助不大了,但俊莲不能过河拆桥,失约于张宇。在房间里两人脱光了衣服,张宇用鼻子不断嗅着,虽然用手摸着俊莲的身体,可就是没有了兴头。俊莲说,我在这家每天都要洗澡,能有什么气味呀,你闻个啥呀?张宇说,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药味,可是我喜欢的是你身上那种泥土青草汗香味,现在却一点也闻不到了。俊莲好笑起来,真是世上啥人都有,俊莲每天给男主人熬中药,身上是带点药味,这就能引起张宇的反感,真是邪门了。两人最终也没有干成。分手后,俊莲如释重负,解脱了,她与张宇只是逢场作戏,内心爱的还是和顺,和顺能为自己赴汤滔火,张宇为花150元旅馆费都心痛不已。为了和顺和儿子的名誉,她也早想结束与张宇的关系。
多年来俊莲就没有过一个休息日,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今天却无所事事起来了,她坐公交车来到了市中心,转了腾飞大厦,逛了商业步行一条街,百无聊赖,琳琅满目的商品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俊莲没有买任何商品的动机,东西越看得多越气馁,世上好东西这么多,都要卖出去,人家过得是啥样生活呀,商店里的好东西自己一件也买不起,人比人简直是没法活了。傍晚时分,她转到岳山公园,在公园门口小吃店吃了一碗混沌,没有填饱肚子,又买了一个烧饼吃了。吃完转进了公园,坐在凉亭长条椅上,盯着公园大门进出口。这是一个开放的公园,不收门票。
街灯亮了好大一会,和顺背上斜挎着一个塑料包兴冲冲地走进来了。俊莲站起身迎过来,和顺看着俊莲开心地笑了。两人坐在长廊里,一边歇脚,一边拉起了家常。俊莲问,你吃过饭了。和顺说,吃过了,工地大伙房吃的,包月,不吃白不吃。你咋来的这么晚?太阳落了才收工?紧赶慢赶,没耽误一点时间,30里远呢?俊莲拉开和顺带来的包,里面是一件黄军大衣和一张塑料布,疑惑地问,你带这东西干啥?和顺做一个鬼脸,说,等一会你就知道用途了。俊莲愣怔了一会,忽然明白了,红着脸说,我们不能住一晚旅店吗?和顺说,住一晚最少150元,你我干一天的收入就没啦,公园里地当褥天作被,多浪漫自由。俊莲瞅一瞅黑黝黝的树林不做声了,两人节约惯了,总能想到一块。和顺起身领俊莲往公园深处走了一走,瞅准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在花前树下绿草地上铺开塑料布,与俊莲并头躺下,黄大衣一盖,两人抱头就亲吻了起来,随后宽衣解带,忘情风流了一回。半夜被三个巡查的联防队员惊醒。俊莲很惊慌,和顺却凶巴巴地吼,老子是进城打工的,我老婆给人家当保姆,我们为城市辛苦劳作奉献,却连一个狗都不如,狗都有一个窝,我们在大地上睡一觉也犯法?联防队员中那个老者让他俩拿出身份证,一看是一个村的,估计是真夫妻,就没有继续干涉走了,只是随口淡淡说了句,注意影响。两人睡意全无了,和顺反倒是来劲了,黎明前两人又不管不顾放肆地折腾了一回,尽兴分了手。
建筑工地放假后,和顺揽下了工地下夜的营生。到了大年三十,俊莲和儿子一起来到和顺的工棚过年,铁皮工棚虽然走风漏气,但当地生的火炉火焰旺旺的,屋里很热乎。俊莲和和顺挤在一张床上。临睡觉时,用工地上的夹板给儿子搭个床,把工友寄放的行李铺开。虽然这个家庭连一个自家的窝都没有了,但全家人还是很高兴地一起过年,他们高兴地是,夫妻俩口子一年足足挣下了5万元巨款,在村里种上十几年地,也挣不下这么多的钱,虎蛋念书不用愁没钱啦,离开村里是闹对了。虎蛋在学校期末考试中排名第八,离考入清华北大又进了一步。他们相信老天爷总不能一直瞎了眼,好人会有好报,勤劳付出,总会得到收获的。儿子在工棚里也是书不离手,初三一早,他就返回了学校了。俊莲又待了四天,变着法子给和顺做好吃的,把一年来攒下的话说给和顺听,晚上睡在一个被子里紧紧搂在一起,舍不得分离。
寒假期间,俊梅曾开车接虎蛋去家里住了两天,让虎蛋给儿子的学习起一个传帮带的作用。她没有对爸妈说,也没有与虎蛋说清,只对虎蛋说去一个亲戚家串一个门子,就擅自领虎蛋到了爸妈家。马中堂和春霞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迎接女儿和客人,春霞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英俊。俊梅以为爸爸和妈妈看见虎蛋,会接受这个外孙,就直接说了,这是我姐的孩子。虎蛋,这是你姥爷和姥姥。谁知马中堂一下就变了脸,冷酷地说,请你们出去。虎蛋从小就胆大有主意,他鄙视马中堂,眼睛盯着他说,你不就是瞧不起农民,恨女儿找了一个农民,丢了你家的脸吗?为此,不惜把对子女的爱和责任都抛弃了,你还是一个县级干部,党教育你多年,我就奇怪了,咋没一点长进,你还有人性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几年再看,还不知谁看不起谁呢?虎蛋爱妈妈爱爸爸,知道父母的结合是多么的不容易,从小就对姥爷姥姥有看法,遇着这个机会,多年压在心底的话一冲而出。说完,他不慌不忙地扬长而去。马中堂俩口子就像遭到雷击一样,精神支柱就像纸糊的面具,被一火烧光了,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俊梅赶忙追了出去,她曾与爸妈说起虎蛋考入市一中的事,爸爸虽然没接话茬,但很注意的听了。她知道事先与爸爸说清楚,爸爸不会同意见虎蛋的,就来了一个既成事实,逼着爸妈认外孙,谁知弄巧成拙。
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年过后,虎蛋如愿考入清华大学,俊莲和和顺喜极而泣。他俩已经攒下了10万元,儿子上大学不愁学费了。俊梅一家专程开车为虎蛋上学庆功送行,在饭店里请客,俊莲和和顺都专门请假前来,半年来全家这是第一次团聚吃饭。吃饭中,俊梅拿出一个2000元的红包送给了虎蛋,虎蛋接过来,说谢谢二姨二姨夫。俊梅又拿出一个大红包,说,这是爸爸妈妈给虎蛋一个1万元的大红包。虎蛋那天说动了爸妈,他们事后都哭了,说对不起你。俊莲在饭桌上大哭起来,她想也没想到父母会原谅自己,俊梅也哭了,在大家的安慰声中,俊莲停止了哭泣,安静了下来。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的钱。虎蛋也说,二姨,你拿回去吧。和顺说话了,哪能这样,你爸妈伤过你的心,你还能再伤老人的心。俊梅,你对爸妈说,心意我们领了,钱收下了,我们会抽空登门看望二老。和顺只恨自己无能,不怪别人无情。是自己让俊莲跟着自己受了半辈子的苦,伤了岳父岳母的心,他能理解岳父岳母当初的感受。饭桌上,虎蛋说,我从农村出来,考到北京,真是不容易,爸爸妈妈的万般辛苦我牢记在心里,在我心中,你们真是伟大,儿子一定努力,争取将来成就一番事业,不辜负亲人们的希望,孝顺你们。一桌人一下哭的稀里哗啦。安静下来后,虎蛋继续说,考入清华,今后的路就好走了,清华有奖学金,学生也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我这次上学,只拿两万元,今后也不会再向家里拿钱了,爸爸妈妈,你们用留下的钱买一个住房吧,好歹也得有一个自己的窝,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爸爸,你身体不好,年纪也大啦,就不要在工地上干了,找一个门卫之类营生就行了。妈妈,你也不要干全职保姆了,随便找点清闲活干就行了,不要再介意挣的钱多钱少,每天要和爸爸住在一起才好。俊莲两口子又哭了,他俩才不会动用给虎蛋攒下的学费呢。
到了大年初一,和顺和俊莲登了俊莲爸妈的门,看望了老人,一家人欢欢喜喜和解了。虎蛋寒假留在学校没有回来。
又过了半年,马中堂突然中风瘫痪了,大弟从省城、二弟从京城赶了回来,把俊莲也从市里叫了回来,一起商量护理父亲的事。两个弟弟都混得不错,经济富裕,是成功人士,他俩提议请大姐过来伺候父亲,他俩每人出2000块给大姐,作为补贴,钱比俊莲在外边当保姆的工资还高。俊莲知道母亲任性,与自己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就不想接手,怕落下一个猪八戒背媳妇,辛辛苦苦里外不是人。可还没等俊莲开口,春霞说了,我就想俊莲回来,俊莲做饭干事我满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娘俩从新开始吧。俊莲看着母亲期待的眼光,能说什么好呢?只好答应了下来。俊梅说,爸爸这个院有四间正房,你拾掇出一间来,和顺和虎蛋回来住,就不要从外面买房了。两个弟弟都赞成,说,这么多空房,我们又不回来住,你买什么房。俊莲很感激弟妹们的情谊。
俊梅开车把俊莲拉上,先上建筑工地,趁中午工人吃午饭的时间把和顺接了出来,就近在小饭馆吃饭,向和顺说了俊莲回来伺候照应父亲的事。和顺说,伺候父亲那是子女的责任,按道理我们不应该收两个弟弟的钱才对。俊梅很感激和顺通情达理。吃饭期间,俊莲看见和顺消瘦的厉害,不断地咳嗽,就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不能怕花钱硬抗着。俊梅当下拿出手机给她在市医院当大夫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同学让和顺星期五来医院找她。临走时,俊梅将钱包里仅有的1000多块钱留给了和顺,和顺还推让,俊梅生气了,说,工地还没有到开资时候,你哪有零钱看病呀,一家人不必客气。
半个月头上,和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包提包回来了。他穿得干干净净,就是脸上气色有点不太好,神志有点恍惚,心不在意的样子。俊莲首先关切地问,病检查的怎样?和顺说,是肺气肿。马中堂已经不会说话了,但脸上气色红润,保养的不错。和顺握住他的手抚摸,与他亲切地说话,马中堂嘴里啊啊呀呀地应答着。春霞和俊莲厨房忙碌地做饭,吃饭时俊梅也过来了,得知和顺去医院检查是肺气肿,也就放心啦。说,你在工地上干不动了,小罗已经给你联系好去环保局当门卫,坐在办公室里,外人来了登个记,闲暇时喝喝茶看看报,正适合你干。和顺感动地流出泪,说,那就谢谢小罗了,连襟真是亲连亲。俊梅说,他已经当上局长了,为你找一个门卫工作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值得你如此感动。
俊莲把鱼呀,肉呀,炒菜拌凉菜一一端上了桌,春霞特意拿出一瓶茅台酒,大家一起动筷子热热闹闹地吃饭,俊莲看见和顺吃得很少,就不断往和顺碗里夹菜。
和顺第二天就走了,说要去两个姐姐家走一走,回头到工地辞工就回来。俊莲送和顺出门上路,分手时,和顺笑着摆摆手让俊莲回去,快步走了。俊莲感觉和顺笑得勉强,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就喊和顺,和顺,和顺没有回头,脚步加快转过街角不见了。俊莲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心里不由地慌慌起来。
七天后,一个晴天霹雳的电话传来,和顺从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当场死了,俊莲一下就昏死过去了。
和顺的后事是弟弟妹妹和儿子一起打发处理的,工地赔偿了60万抚恤金。俊莲抱着和顺的骨灰盒哭得死去活来。
妹妹又雇来了新的保姆,俊莲躺在自己屋里懒得动弹。她忽然想起与和顺见的最后一面,和顺强颜作笑的样子有点不正常。就下地把和顺拿回的包找出来,翻出东西查看,里面只是和顺一身洗的干净的旧衣服和几件常用的东西,几本书和杂志。俊莲拿起杂志翻看,杂志里发现夹的一个信封。俊莲手哆嗦着抽出信封里的纸,纸只有两张,一张是医院的诊断书,诊断结果是肺癌中晚期。另一张是和顺写给俊莲的遗书。上面写着:俊莲:没想到我得了绝症了,这种病不是花钱能挽救的,早走比迟走好,我不能为我们的苦日子再雪上添霜,只好采取了这种方式。你当年不顾一切找上了我,我却未能为你带来幸福,愧对了你,抱憾终身,幸运地是我们儿子很出色,他会让你欢度晚年的,你们母子活得好,活得快乐幸福就是对我的最大安慰。我这辈子虽然穷,但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这次把工地老板坑了一把,很不应该,这也是命运逼得我出如此下策,我就是想正常地死去,也没有一个自己落脚的窝呀,那会给你带来多大的艰难,我于心不忍。将来如果儿子有出息了,有能力了,请他以匿名的方式把老板赔付的补偿金加倍归还,老板名字叫张梁,才四十多岁,公司叫宏达建筑公司,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如果,儿子没有那个经济能力,那就算了,也就不要告诉他了,让我下地狱吧。此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保重。和顺绝笔。俊莲一下痛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三年后的一天,张梁老板忽然收到从北京寄出的一笔66万的汇款单,上面附言写着,请不要追问这笔款是咋回事,这是你应收的。款是俊莲汇出去的,连本带利。儿子大学毕业继续念硕博连读,已经取得了一项专利,靠转让专利费已经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接俊莲过来住,儿子的将来已经用不着俊莲操心了。俊莲相信因果报应,做人要讲良心,要善良厚道,办事有底线,从不干害人坑人的勾当,她不让和顺下地狱,也不让儿子父债子还,破坏和顺在儿子眼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