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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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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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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眼

文∕祝师斌

“上周回去见到她了?”

外面起风了,风透过木格窗框的缝隙,拂动着奶茶色窗帘下的白窗纱,窗外黑色的树枝像影子在玻璃上左右摇摆。她坐在床头边的桌子旁,胳膊肘撑着桌子,左手托着脸,盯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出神。圆润的脸庞平静得像湖水,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她只是不经意地随口而问,回答与否都无关紧要。这种欲盖弥彰的淡漠,曾经一度让他着迷,至今仍吸引着他。他知道,她的心正在被嫉妒所吞噬,换着他也一样。但不打破彼此的家庭和生活,是他们各自心中保留的底线,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一想法,是事态发展超出他们预料后的无奈之举,之前他们并没有来得及考虑那么多。目前这种看似安全和谐又相互慰藉的关系,其实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无奈的难堪和痛苦的折磨。

“她周六学校考试,晚上才回家。”他看着她的脸说。

她圆润的脸像剥了壳的熟鸡蛋,光滑细腻,饱满着胶原蛋白的弹性,尤其是那双眉眼,充满着深情的爱意和饥渴的欲望。她今年刚刚三十岁,这个年龄,最具女人的成熟和风韵,然而却被农村沉重的家庭拖累和留守空房的孤寂岁月所荒废。他心里突然涌出一些品咂不出滋味的怜悯来。他想,也许正是她眼里这种深情的爱意和饥渴的欲望,勾起了他内心那些柔软的怜惜吧,才使得他一次次放弃了与她一刀两断的决心。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偷地约会,时间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刚开始是他约她,那件事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彼此没有了往来。再后来是她主动联系了他,她每次给他发微信,微信名是女人味十足的“梅伊”。她是个精细的女人,发过的文字都会及时清空,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约会的这间屋子,是他的宿舍,原来是村委会的杂物间,堆放着各种破旧的桌椅板凳、书报杂志,以及几十年前的锣鼓红旗、板报标语。前年他把房子收拾出来作了自己的宿舍,理由是他年龄大与两名年轻的驻村干部住在一起不方便。他是市委组织部选派的驻村第一书记,作为驻村书记住单间也合乎情理。房间在村委会院子最西头,偏僻清静,平时很少有人来。关键是房间里有一道门通往围墙外面的小树林,当年建村委会院子时为方便搬运东西,留了这道门。作了杂物间后,门一直被锁着,从没有开过。他住进来后换了锁,平时也很少打开,外人根本不知道还有这道门。

她每次夜里来,先沿门口的大路走一段,然后拐进一条偏僻的田间小路,最后穿过围墙后的小树林,通过这道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间。这种约会,总让她产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交通站共产党员秘密接头的错觉。他也一样,每次在房间等她,就像背地里在干坏事,坐卧不宁。不过这样的私密空间,让他们感到既安全又舒适。房间新粉刷过,墙角高脚花架上放着盆红掌,窗帘是奶茶色条纹遮光布,房间的灯光昏暗而温馨。她习惯坐在靠床头的桌边,目光越过窗外低矮的树枝,能看到半边深黑的夜空。乡下的夜晚繁星满天,她总是把天边闪亮的北斗星当成牛郎织女星。他指着夜空讲给她听,那七颗成斗勺状的恒星分别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它们组合在一起叫北斗七星。他喜欢读书,知识庞杂,不论聊到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她久久地凝视着夜空,沉默不语,眼里充满落寞的忧郁。他理解她,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肯定把他俩想象成牛郎和织女了。快两年了,他们这种约会,又何曾不是牛郎和织女内心的挣扎和煎熬呢?

“你们在一起就没干点啥?”她盯着闪烁的夜空,有意无意地抛过来一句戏弄的话。

他往茶杯里放茶叶的手抖了一下,几片细碎的茶叶洒落在桌子上。他明白她说话的意思,淡淡地笑了一下,“都老夫老妻了,还能干啥。”突然又觉得这句自我调侃的话说得不合适,难堪地笑了笑。他姓耿,比她大二十岁,她平时习惯上称他为老耿。他把泡好的绿茶放到她面前,再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她不习惯喝咖啡,嫌苦,说像开水泡炒面,不如自家产的绿茶提味。他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着咖啡,又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取出一黄一黑两袋话梅,用剪刀剪开一个小口,取出一粒压干的黄梅送到她嘴边。她收回忧郁的目光,接过黄梅,含在嘴里,清秀的眉眼朝他妩媚地笑了笑。他每次从市上回来,总会给她买一些小物品或小零食,如精致的发夹、小手链、手机上的小饰品,或是她爱吃的话梅、软糖、巧克力等,这些细小的关爱总是让她感动。她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他们俩都离了婚,或者都没有结婚,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给她,即使他比她大二十岁。可现实情况是,他俩就像两只发情的野兽,被困在两个笼子里,谁也没胆量打破束缚的笼子,即使像现在,有机会呆在一起,却不能做到灵魂与肉体的有机融合。她曾多次思考他们这种关系的意义,“两人纠缠在一起却干不了那事,有意思吗?”在某次尝试失败后,她带着怨气质问他。他张了张嘴,苦笑了一下,她看得出,他内心的痛苦和无奈。一次次的失败,已经把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击打得支离破碎,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气急败坏。

近段时间他们约会的话题都集中在对方的爱人身上。刚开始还是一个人说另一个听,后来渐渐演变成一个人审讯另一个人交待。具体到夫妻俩在家干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打的每个电话,包括睡觉的一些细节。彼此都试图通过了解对方的夫妻生活来消解自身的压力,唤醒熄灭在灵魂里的意识,实现身体和心理的放松。他们也曾尝试在自已爱人那里找到他们作为男人和女人的自尊。她男人每年春节回来几天,其余时间都在外面打工,也只有在那几天,她才真正活得像女人,她把与他约会的憋屈都用在男人身上,甚至还把男人当成了他,让男人在自己身上肆意发泄。而他,妻子正处在更年期,平时工作忙,对那事几乎没有兴趣,偶尔被他调动激发,也只是敷衍应付,草草了事。尽管如此,他们在一起时,每次都还是失败了。两个即将爆燃的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时,首先是她,心里就会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意念,仿佛背后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如一道闪着寒光的利剑向她刺来,身体的每个血管、每个毛孔,乃至肌肉和骨胳瞬间被汹涌而来的寒气所淹没,她像突然犯病一样,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和抽搐,伴随着恶心和呕吐。她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来屏蔽它,闭着眼睛,放松身心,停止思维,甚至麻木所有的感观和想象,但那双让人胆颤心惊的眼睛,仿佛根植在灵魂里一样,在关键时候总能调动身体各个细胞和器官,阻碍着欲火的焚烧和激情的喷射。这种感觉像恶魔纠缠着她、折磨着她,让她痛苦不堪。而他,每次面对她时总是有心而无力,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翻阅过各种生理学和心理学书,也私下看过医生。书上的解释和医生的说法大致相同,属于突发事件后的应急障碍,平时处于睡眼状态,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就会被唤醒。“就好比有个隐秘的开关,但我们常常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一本心理学书上这样描述。事实上,他们知道那个开关藏在哪里,也知道导致这种情况的突发事件,可就是无能为例。每次他们身体需要密切接触时,就会触碰身体里的隐秘开关,那种应急障碍就会接踵而至。快两年时间,欲望的爆燃与身体的无力,折磨着他们,但同时,内心的孤寂与情感的慰藉,又牵连着他们,使得他们每次的约会既温情又痛苦。

她有时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在心里也会默默反思,当初为何要与他交往?又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子?她总会把诱因归昝在翠秀身上。她记得有一年她俩在一起摘茶,翠秀悄悄告诉她,她在县城有个情人,是开茶厂的老靳,她每周去县城的宾馆与他约会。翠秀告诉她这个秘密时,满脸的兴奋与自豪,仿佛在说自己初恋的幸福与喜悦。翠秀与她最说得来,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无话不谈的闺蜜。翠秀属于那种没心没肺、我行我素、说话做事不记后果的喜辣女人。比她小两岁,和她的情形差不多,男人外出打工后,她们就在家里生娃、带娃、做家务、照顾公婆。翠秀结婚前也在外面打工,天南地北地瞎跑,见的人多,思想新潮,心气比较野,平时喜欢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村里人都说她风骚放荡。但她不那样认为,漂亮女人天生就是一朵花,把鲜艳和妩媚展示给别人难道有错吗?

“你不怕你们家那位知道?”她惊讶地望着她。

她把从树上摘下的一把嫩绿的茶叶,像扔纸屑一样撒向天空,然后仰起头让片片绿叶落在头发上、脸颊上。

“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们女人就应该在家为男人活守寡,为他们生娃、带娃、守家?”她从来没见过她生气时脸色这么难看,煞白煞白的,像一张白花花的纸,在阳光下反着亮光。

“你知道吗,咱们家那些死鬼在外面都玩女人。别看他们平时累死累活的,挣点辛苦钱都让那些婊子装兜里了。”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她又补上一句,“不信,等你男人回来你问问他。”

翠秀的话如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那些话就像她酿的醪糟,在心里咕咕地发酵,催化着她的想象和欲望。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与男人在床上的事,想死鬼的男人是不是正搂着其他女人神魂颠倒,有时还设想翠秀与开茶厂的男人在宾馆约会的各种情景。这样的欲望和想象吞噬着她,让她整夜难以入睡。春节男人回家过年,两人一番云雨之后,她问他:“你们男人是不是也这样在外打野食呀。”有气无力的男人嘴里咕隆着,“不找女人怎么办,憋死呀。”看着身边死猪般昏昏欲睡的男人,她内心的天平顿时倾斜了,平时束得高高的心,仿佛突然坠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男人离家后的日日夜夜,她心里多了一份期盼,期盼着生命中发生一段动人心魄的故事,期盼夜里能有一个安顿她灵魂的男人。正因为有这份强烈的冲动和期盼,以至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认定他就是她日思夜想、那个夜里能安顿她灵魂的男人。

窗外爬上了月亮,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清冷的月色从树缝里透进来,斑驳的光影在桌上一明一暗地跳跃。她抬起头,蓦然发现他的脸变得一片亮白,再一看,自己身上也白花花的明亮。她猛地一惊,那双犀利的,透着寒光的眼睛突然又出现月光中,目光冷森森的渗着寒气,仿佛是道慑人魂魄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她。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埋在桌子上,浑身开始哆嗦和抽搐,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他靠过去把她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脊背,细声碎语地安慰。她哆嗦了几分钟,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次没有以往反应强烈。她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扭过脸,对着他故作轻松地说:“都已经习惯了,没事。”他看见她面色惨白,在他怀里稀软得像一瘫泥。

如水的月光泼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相互偎依着,像光着身子一样柔和明亮。他们都没有说话,安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她喜欢这样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的感觉,把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让月光沐浴着她的肌肤。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安然和踏实,平时那躁动不安的心,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包括那飘来荡去的灵魂,似乎找到了生根的土壤。此时她终于明白,他们这种不正常关系的意义,就在于彼此心理的需要和灵魂的慰藉。尽管这种理心上的感受有时会被生理上的冲动所击溃,尽管每次要忍受欲望的煎熬和痛苦的折磨,但他们还是彼此不愿分开,甘愿选择这种倍受煎熬的幸福。他们就像两头纠缠在一起的野兽,在相互的撕咬后寻求舔舐伤口的慰籍。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凑在嘴边吹了吹,杯子里腾起的水气炊烟似的萦绕在他眼前,瞬间模糊了眼镜片。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月光把他灰白的鬓发染成银白,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像盛开的菊花映在眼镜片上,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怜悯之情。相处两年来,她理解眼前这个五十岁男人的内心世界。表面看,他有着幸福的家庭,有着令人羡慕的身份,“但幸福的家庭往往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她忘了这句话是哪本外国小说里写的,她觉得说得很有道理。比如他,妻子是干事业的女人,原来在邻县教体局工作,嫌工作清闲,申请到僻远的乡镇中学当校长。过度的责任心和工作激情,让她淡忘了家庭和家人,全身心扑在学校工作上,一两个月难得回一趟家。他在市纪检部门工作,由于嘴巴笨、心眼实,平时又不善交际和逢迎,工作上处处受压制,遭人排挤,加上纪检部门特殊的工作性质和纪律要求,养成谨小慎微的性格习惯,年近五旬却连科长都没混上,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儿子前年免强考上外省一所一本院校,长期失落的他稍稍得到一丝宽慰。儿子上学走后,妻子又长期不回家,在单位又倍感苦闷和压抑,便申请到贫困村驻村帮建,组织上考虑到他是老同志,任命他为驻村第一书记。事业的失败、生活的孤寂,像岁月的白黑两极,侵蚀着他的容颜,咀嚼着他的内心。虽然今年才五十岁,看上去却像个心思凝重、郁郁寡欢的老头。她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想搂住他的头,用力揉搓他头发的冲动。

门外传来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有人朝他房间这边走来。他猛地一抽身,把她从怀里推了下来,神色慌张地站起来,示意她屏住气,不要出声。脚步声停在门口,“咚咚”地敲了两下,“耿书记,睡了吗?”他用嘴朝屋里那道门努了努,她明白他的意思,悄悄地拉开门,闪身躲进门外的小树里。还没等她迈出门,他便慌里慌张抓起桌子上的锁子往门孔里挂,“小张啊,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事。单位来了一位同事,王冲让我过来叫你一起去镇上喝酒。”王冲和小张是跟他一起的住村队员,但他很少跟他们在一起交流,倒不是他跟他们有隔阂,而是他平时总是少言寡语,一副心事凝重的样子,两个年轻人不愿与他接近。

“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已经躺下了。你们去吧!”

“哦,那行,耿书记,你好好休息。”

脚步声扑踏扑踏离开了。“记住,少喝点酒!”他不忘关心地朝门外喊了一句。

屋外恢复了平静。他低着头伫立在窗前,月光中色情凝重,像一座思考的雕塑。他站了很长时间,才想起门外的她,急忙过去把门拉开一道缝,伸出头向树林里望了望。她站在斑驳的树影下,漏下的光影把她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再次进屋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氛围有些异样。他依然低着头心事重重。她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闷的氛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和处境,他一向谨小慎微,稍有风吹草动,心里就紧张和恐慌。不过话又说回来,谨慎也是对的,他与她不一样,他是有身份的公家人,把形象和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那件事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影响,就像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被推出来示众一样,羞辱感深入到骨髓。她也好不到哪去,折磨她两年多的那双眼睛,就是那件事留下的后遗症。

其实,他们都明白,导致他们这种心理障碍的真正原因,但谁都不愿意去戳破它,仿佛是埋藏在他们心底的一抹伤痛或一段耻辱,彼此相互隐秘着,但又心照不宣。

“咱俩都没走出那件事的心理阴影。”

有一次她内心欲望的冲动平静后,像柔软的面团躺在他怀里幽幽地说。他嘴角稍稍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她能觉察到他心里的苦衷。

有时静下来她细细地琢磨,感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似乎很蹊跷,像电影一样有些地方让人琢磨不透。当然,他们一时冲动是诱因,但也不排除中间有人为的安排和谋划,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这样怀疑。

两年前那个盛夏的傍晚,太阳落山后,天边的晚霞红通通的像着了火,把小河边的杨树林染成一片金色。她早早地做好晚饭,招呼公婆和两个孩子吃完饭,把孩子交给公婆,说下院的翠秀有事找她,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她出门时,觉察到公婆的眼神有些异样,像一道诡谲的电光,追随她走出了很远。

从翠秀家出来,她忐忑不安地来到河边的杨树林。杨树林在河对岸的沙滩上,荫荫浓浓的一大片,白天除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在林中沙滩上嬉闹外,平时很少有人路过。来这片林子,是他发给她的微信。他平时经常来,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沙滩上,随手捡起小石块打在水面上,看水面溅起串串水花,狂躁的心仿佛也跟着荡漾起来。有时坐到傍晚,看对岸路上晚归的农人扛着锄、牵着牛在浓浓的夜暮中行色匆匆;看落山的夕阳把哗哗流淌的河水映得波光粼粼,直到夜虫发情似的叽叽呱呱地嘈杂起来,他才拖着惆怅落寞的身影离开。那天晚上,他来得比平时晚,躲在碗口粗的树后面,像一只警惕的兔子。在淡淡的月色中,他看见她踩着河里的石头,犹犹豫豫地向林子走过来。这样的约会是第一次,自从那次她公婆夜里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他开车帮她送医院后,他们才开始熟络起来,互相留了微信。再以后,微信成了他们彼此倾述和相互仰慕的桥梁,两个孤寂的灵魂经常在你来我往的信息传递中游荡。

他们坐在月光斑驳的树影中,刚开始是他说她听,他给她讲他们单位的人和事,讲他办过的各种违规违纪的案件,讲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后来两人就挨在一起,而且越挨越近,他干脆把她搂在怀里,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再后来紧紧抱在了一起,相互亲吻和抚摸。她的眼神朦胧而警惕,掠过斑驳的树影和低矮的灌木,在黑漆漆的树丛后面,突然感觉到有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她猛然一惊,一骨碌从他腿上滑下来,那道黑影似乎也从树丛后窸窸窣窣地跑开了。他向树丛后扔了几块石头,没有任何动静。“可能是看走了眼,或是条野狗吧!”他丧气地说。但她的心却始终悬着,没了刚才的激情和冲动。他牵着手送她回家,到门口时突然紧紧地抱着她。她向屋里看了一眼,门虚掩着,黑漆漆的没有亮光。她过后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眼,软化了心中最后的矜持,也给了他可趁之机,要不然,后面的事情就不可能是现在这个结局。

他跟着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她的房子。她家是小二层,前后两院房,公婆平时带两个小孙子睡后院,她一个人睡前院,中间䣓着小天井。她记得当时进屋后,是随手关上门的,但农村的房门,关与不关都没两样,因为压根就没有安装门锁。他再次紧紧抱住了她,急不可耐地脱掉了她的衣服。黑暗中,两个光溜溜的身体像两条褪了皮的蛇紧紧缠在一起……这时房门突然被踢开,“哐嘡”一声撞在墙上,接着一道强烈的电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血管里奔突流窜的情欲像融化的钢水,猛然被凝固了,定格在那猝不及防的瞬间。她清醒过来时,发现床前站着两个魔鬼般狰狞的面孔。打强光手电的,是她公婆的三弟,一脸奸狞淫色的表情。他平时就是一个游手好闲,落井下石,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泼皮。旁边是因愤怒而扭曲了五官的公婆。

接下来的事,就像某部谍战片的电视剧本,先是拷问、审讯,接着是哭闹、责骂,最后是求饶,承诺、写保证,一套像是精心设计的严密程序,而他俩像受审的犯人,垂头丧气任由摆布。

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过后她常想,要是那晚他不那么认怂,像她一样坚贞不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许她会考虑来个鱼死网破,不顾一切地离婚嫁给他。可他的表现着实让她心寒,他在他们面前,又是悔过、又是求饶,还拒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任何交往,只是说一时冲动昏了头,并主动写保证书,发誓以后再不来往。而她在整个事件中,像一件被揉皱后又撕碎扔掉的破衣服。她为他的卑劣行径感到痛心,更为自己的可笑举动感到可悲。但后来她忽然又想明白了,人家是驻村第一书记,一村之长,又是纪委干部,身份特殊。要是换着她,也会尽一切可能把事捂住,不能让它张扬出去,哪怕是丢尽男人的尊严和脸面。这样一想,她反倒生出许多内疚,仿佛是她伤害了他似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这也是后来她再次联系他,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

还有一件事,一直让她疑虑重重,那天晚上杨树林里那双眼睛和那个黑影,到现在她都不认为是自己看走了眼;那爱管闲事的三舅,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她床前的;还有时机的把握、火候的拿捏简直是老辣到位、有条不稳,怎么看都像提前预谋和编排过的,整个事情似乎背后有一双眼在窥视,有一双手在暗中操弄。但她又没有办法去证实,更不想对他讲。越是这样琢磨,心里就越瘆得慌,似乎背后始终有双眼睛在窥探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庆幸的是,公婆在处理这件事上还算理智,没有大吵大嚷地张扬出去,算是给他们,也给她自己留足了脸面。

和她相比,翠秀却没有那么幸运。翠秀与茶厂老靳偷情的事半年后被曝光,听说被老靳的黄脸老婆在宾馆里抓了个正着。他老婆带着娘家的一帮亲戚,气势汹汹地冲进宾馆来捉奸,他们揪住翠秀的头发光着身子从床上拖下来,给她拍照,扇她耳光,抓破她的脸,骂她是勾引男人的骚狐狸,把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派出所出警才制止了此事,老耿代表村委会出面进行调停,直到晚上才把翠秀带回村。回家后的翠秀,被村里羞辱谩骂的口水所淹没,公婆嫌她伤风败俗、玷辱门庭逼着儿子回来与她离了婚,娘家也无脸收留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翠秀孤零零地离开村子,再也没有音讯。

翠秀的事对他俩刺激很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见面。后来再次见面时,两个人心里似乎都压着块石头,闷沉沉的,一副心事沉重、愁眉不展的样子。其实,那段时间他们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还要不要保持这种怪异的关系,但谁都不愿意说出口,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说,可最终谁也没说。在一次亲吻和抚摸过后,她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勾着头问他:

“不怕影响你吗?”

他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一脸诚恳地回答,“怕。”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怕伤害你。”

她眼眶湿润了,喉咙涩涩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的言行总是真诚得让她感动。她时常想,这样相知相惜的两颗心,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呢,是他们怯弱胆小,还是现实束缚太多呢。面对黑沉沉的夜空,没有谁会给出答案,她也只能在心里傻傻地想……

月亮爬上了房顶,房间的灯光白花花的,无声地明亮着。没有月光的泼洒,她心情也愉悦了许多。她看了一下手机,准备向他告别,忽然发现他怔怔地望着她,脖子上的喉节咕咕地上下滑动,似乎有话要说。她收回跨出的脚步,静静地等他开口。

“我想休一段时间假。”他语气里有些担忧,但并非犹豫不决,似乎他已做好她不高兴的心理准备。

“休多长时间?”她拉下眼睑,尽可能显得漫不经心。

“算下来大概有一个月吧。”他怯怯地望着她,像做错事的孩子寻求谅解似的,眼里流露出歉意的温柔。

她知道此时他休假背后的寓意,学校快放暑假了,他上大学的儿子,还有当中学校长的妻子都该回来了,他也应该回到他们身边去。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像呼出的一口酒气,直冲鼻孔和眼窝。她故作镇静地捋了捋额前的一缕头发,但还是没忍住,两滴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他一把拉过她,把她揽在怀里。

在他休假这段时间,她总觉一天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一具骷髅,没有了等待的期盼,没有了生活的激情,也没有内心的躁动。每天在监视的眼神下,按时接娃送娃们上学,到玉米地锄草,回家做饭拾掇家务,晚上督促娃们写作业。但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村里人看她那诡异的眼神。那眼神与公婆监控探头似的眼睛还不一样,似乎包含着复杂的成份和诸多的内容,嘲讽、蔑视、猥亵,甚至指指戳戮的谩骂。她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她与他的事,肯定被泼皮的三舅散播得家喻户晓。

周六带两个娃回娘家,枯瘦的母亲一边抖抖颠颠地哄着怀里不满半岁孙子,一边责备她们姐弟俩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母亲拐弯抹角地提及到她的事,劝她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不要像她弟人不人鬼不鬼的,扯着全家人跟他遭罪。她耷拉着眼帘,斜斜地盯着屋外的墙角,墙上阳光半明半暗,幻化着光与影的柔和,两个娃蹲在墙角逗小花猫玩,用手指拔弄花猫的胡须。她想,人的心真能像母亲说的那样,想收就能收住该多好哇!看到满脸皱纹、像核桃壳一样枯焦苍老的母亲,被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折腾得够呛,她心里像针扎似的一阵阵生疼。

婴儿是她弟没结婚的媳妇生的,说是媳妇其实有些牵强。她弟在深圳打工与厂里一个女孩好上了,女孩随他到农村老家生完孩子,就像大雁下完蛋一样,撇下不满三个月的婴儿,屁股一拧又飞得无影无踪。她弟跟她一个德行,是个放不下又剪不断的情种,丢下工作,抛弃家人满世界去寻找孩子她妈,发誓找不到他也不回来。这可害苦了家里的父母,六十多岁的母亲是个病怏怏,天天看病吃药,却还强打精神喂养襁褓中婴儿。她不知道他们姐弟俩是中了什么魔,被纠缠不清的情感困住了呢,还是血液里本来就流淌着某种痴情的基因呢?她细细地回味,似乎老实巴焦的父母身上都没有这一种基因。

母亲送她到村口,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很多叮咛要说,但还没张嘴眼泪就下来了,弄得她也像生离死别似的,心里酸酸的想大哭一场。

十岁的大娃上四年级,最近感觉看东西有些模糊,她与公婆商量带娃到市人民医院做检查。公婆斜视着眼晴看了她两眼,似乎要看透她心里的真实用意似的。沉吟片刻后说,“去吧,孩子眼睛重要,早去早回。”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刻意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带着大娃走到镇上,从镇上坐车到县城,再到市里,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挂完号,找到眼科大夫做了检查。结论是,用眼过度造成的假性近视。医生没有开药,建议尽量减少看电子视频,每天做两次眼保健操,半年后再来复检。

从医院出来,看看时间不到中午十二点,便带着孩子在街上闲转。一对年轻夫妇挽着胳膊、牵着孩子从身边慢悠悠地走过,她回头望了望,心里蓦然升起想见见他的念头。这念头一经产生,就像决堤的洪水,如此强烈地撞击着她,以至于两条腿不由自主朝着他住的小区走去。

他住的小区叫朝阳花城,她是知道的,全市最大的政府家属院,距离人民医院不远。他曾跟她说起过,小区对面有家西餐厅,卖西餐、咖啡、饮料和休闲食品,环境优雅,他经常去喝咖啡,一坐就是半天。他给她带的零食,大多是从店里买的。她很快找到那家餐厅,餐厅门脸不大,但装修风格别致,叫“塞纳左岸”。她想到多年前读过的一篇课文,描写的是法国塞纳河两岸的风情,课文题目早已忘了,但印象很深刻,不知两者有没有联系。服务员把门拉开,她一边拽着孩子往里走,一边还在想这个问题。

餐厅人不多,环境清静淡雅,放着低低的音乐。白色的实木长桌、浅灰色的皮革靠座、淡绿色的墙体壁布、洁白典雅的壁灯,室内的陈设和装饰让人仿佛坐在清风拂面、流水淙淙的河边。她在靠窗的一间卡座上坐下来,孩子坐她对面,一双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看个不停。穿淡蓝色工作服、戴白色小帽的服务小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她要点啥。她一点都不觉得饿,心里都被他占得满满的。她问孩子,孩子被五颜六色的菜谱所吸引,目光游离不定,最后指了指颜色鲜艳的披萨。她要了一杯咖啡,两袋话梅。以往她从不喝咖啡,今天却突然想尝一下那苦涩的味道。

卡座斜对着小区的大门,透过淡蓝色的玻璃窗,能看到对面小区出出进进的人。她想象着他来餐厅喝咖啡的情形,可能就坐在靠窗这个位置,一边悠闲地品味着咖啡,一边聆听曼妙的音乐,神色沉重地凝视窗外,柔和的光影映衬着他明亮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神。她正想得出神,服务小姐端来茶点,摆在他们面前。孩子急不可耐地咬一口黄灿灿的披萨,抹得满嘴都是黄油。她学着他的样子,在咖啡杯里放半勺白糖,然后用勺子轻轻地搅动,一缕绵绵的醇香掺杂着袅袅的水气扑鼻而来。她把头埋在氤氲的水雾里,斜着眼凝视窗外,在进进出出的人群寻觅着他。此时,她多么希望他能坐在身边陪她喝咖啡……

电话忽然响了,是公婆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公婆问了孩子诊断情况,叮嘱她没事早点回来。她挂断电话,心情倏忽一下跌落到冰点,刚才那些美好的想象似飘浮的肥皂泡,被忽如其来的电话给戮破了,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神,有翠秀哀怜凄楚的幽怨,有母亲苦口婆心的乞求,有三舅狰狞猥亵的淫色,有村人指指戮戮的诡异,还有公婆让人脊背发凉的窥视……这些眼睛,像天空闪烁的星光,在她脑海中忽明忽暗地闪现。她痛苦地把头埋在桌子上,浑身又开始哆嗦和抽搐,胃里有股恶心的东西直往上泛。她赶紧捂住嘴,跑到卫生间扶着水池干呕了半天。浑身的反应稍稍消退后,她用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额前的一绺头发湿湿的垂在眼前。回到坐位上,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惊疑地望着她,满嘴的黄油在在阳光下黄灿灿的闪亮。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决定结束与他这段不正常关系。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汽车正行驶在一段下坡路上,后轮掉进路面的坑凹里,猛的一颠簸,差点把她从坐位上弹了起来。一抹夕阳从车窗射进来,把孩子的头发变成了金色,也把她的脸照得金光闪闪,她想,这会儿她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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