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那是多少次为酒厂跟车送货了,傍晚装上刚生产的所谓十年陈酿老酒,出发前往伊春送货。司机为了节省费用没走大路,选择了走林口勃利上308省道,在依兰横过冰冻的松花江面,从迎兰走简易公路横穿小兴安岭深山密林过朗乡、带岭去伊春。正是这一选择,使我在三九天的小兴安岭深山冰天雪地中,伴着那轮圆圆冷月度过了一个寒彻骨的不眠之夜。
依兰县城地处牡丹江与松花江交汇处,县城西北角就是古代金国首都五国城旧址。秋天去过那里,故城面积很大,城墙遗迹是一圈不高也不宽的土堎,围着大片已收割了的玉米地,土棱上长着粗壮高大的杨树,树的枝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述说着故城的往事,让人不禁产生“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的怀古之情。
正是隆冬时节,从依兰过江已近午夜。“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满载货物的西北王解放汽车有二十几吨重,沿着前车走过的印记行驶在松花江晶莹的冰面上。这一江段的水很深,在车灯照射下可以看到冰层下面幽深的江水,却看不出冰层有多厚,真担心这冰层能否经得住汽车的重压,让人胆颤心惊。我手把车门,准备着随时跳车。
迎兰朝鲜族自治乡与依兰县城隔江相望,过迎兰不远,就进入小兴安岭了。当时丹青河风景区正在修路,新筑的土路旁满目都是倒木和拔出的树桩。风景区很大,透过车窗看到,覆盖着白雪的山坡很陡,上面长着茂密的落了叶的树木。虽然不如雾雨迷蒙的江南小山那样奇秀,但在雄浑中也流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灵性,看着就像是一位熟睡的身材魁梧又透露着聪明劲的东北小伙。不久这里就可以通车旅游了,如果夏天来这里旅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一定会让你流连忘返。过了丹青河就进入了森工林区,汽车在季节性简易运材路上颠簸着,坐在驾驶室就能听到车上包装箱内酒瓶互相撞击的声音,闻到从破损的酒瓶里散发出的酒香,我一边司嘱咐机开稳点,一边闭目养神。
车突然停下来,我睁开眼,看到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挡住了去路。河面上没有桥,来往的汽车涉水而过,使得河面无法结冰。我和司机下车查看,一打开有暖风的驾驶室,身上厚厚的棉衣立刻被严寒侵透。眼前一尺多深清澈的河水在月光下流淌,月亮的倒影在河水涟漪中不停地摇荡,正是“波心荡、冷月无声”那种意境。岸边有半尺高的冰坎,是汽车带上去的河水形成的。我倒吸一口凉气,遇到麻烦了。我们已经离开依兰很远,不能再走回头路;再说这窄窄的土路两边都是深深的积雪,积雪下是路肩的陡坡,无法调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我们回到驾驶室启动汽车过河,由于车停在河边 ,后边是紧贴山根的土路拐弯,加速距离短,车速上不去,前轮没能冲上冰坎,汽车被迫滑回到河里,后轮也被这边的冰坎挡住了。再冲还是不行,冲了几次上不去,汽车也被憋灭火了。铅酸蓄电池在低温下储电能力急剧下降,几次打火没把汽车发动起来,电瓶没电了,第二天才知道是一个电器零件出了故障所致。汽车成了死车,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河里,叫天不应 呼地不灵,只能守护汽车,坐等天明了,我和司机都陷入愁思中一言不发。
小兴安岭深山里三九天的半夜,天气奇寒,用东北话说:那是嘎巴冷。汽车发动不了,没有了暖风,驾驶室和外面一样寒冷,棉衣、棉帽、棉手套,再加棉大衣,依然挡不住严寒的侵袭。抬头看天空,星星冻得在天上直打哆嗦,月亮冻成了夜空中一块不太明亮的光斑。四周山坡和平地都是白茫茫的雪野,树木像是被冻僵了,立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空气仿佛也冻住了,一丝风也没有。万籁俱寂,仿佛一切都在这寒冷刺骨的冬夜里凝固成了永恒。
在冰冷的寂静中,我想到了九百年前的金兀术,这位金国四太子怀着对江南秀美富庶的向往,统帅金国铁骑从这片土地出发,长途南征。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克服这塞外的无边严寒,如何穿越这深深的漫漫雪原和茂密的茫茫林海;我更不知道,他们携带着辎重的大军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现代汽车、火车连续疾驶几天几夜的万里行程。贫瘠、苦寒、荒蛮地区的人,对江南天堂般生活向往和追求的动力所转化成的勇气,是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荒淫无道的没落宋朝统治者难以抵挡的。“莫把西湖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岂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埋怨柳永是没道理的,只能怨宋朝统治者的昏庸无能了。
由此我也想到了宋朝那两个花花公子——父子皇帝徽钦二宗,正是他们的昏庸无能,使得中原人民饱受兵戈之苦;他们自己也失去了江山、家人和自由,成了饱受屈辱、饱受折磨的金国俘虏,在离这不远的依兰破屋子里坐井观天。想那时的他们父子,面对这孤馆寒窗,萧条冷落;西风带雪,撼扉摇灯。过惯了皇家那优哉游哉富贵生活的父子俩,在凛冽的寒风中,遥望家山,难寻孤雁;梦回故园,月照空宫。他们发出绝望的哀鸣也就不足为奇了。赵佶那首“昨夜西风憾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是他屈辱生活的写照,也是他泣血悔恨的悲鸣。他悔恨的泪水洗不去自己的屈辱,也承载不起他回首故园的船帆,更冲刷不去中原人民无边的血泪!
可恨宋朝赵官家是老鼠下崽,一代不如一代。如果不是那个昏君赵构卑鄙自私、孱弱昏庸,伙同秦桧一帮卖国贼,置父兄在金国为奴于不顾,在抗金战争节节胜利之时,一连用十二块金牌将岳家军逼回,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屈杀岳飞父子,宋军彻底打败金兀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是那样,中原不但可以光复,宋军还可能兵出塞外,踏平五国城。徽钦二宗就可以重返故园了,中国宋朝以后的历史就要被改写,也可能就不会有我送酒伊春途中在这冰天雪地里苦待天明了。
严寒使我无法再想下去,我和司机被冻得浑身打哆嗦,上牙打下牙,这样下去不到天亮也许就会被冻死,得设法烧火取暖。我们出了驾驶室,在小河的冰面上活动一下手脚,找柴禾去。
河边平地上雪很深,白天风吹日晒使得积雪上面形成了不厚的硬壳,一脚下去,雪没大腿,行走很是吃力,这是从未被人和其他动物扰动过的处女雪。月光下的雪,晶莹洁白,像少女的肌肤,这是兴安岭冬季山野的肌肤啊。她触之松软,沾到手上,感觉也不太寒凉;尝一口,凛冽甘甜;嗅一嗅,有一种参合了山间多种植物气味的微微芳香。我见过江南如梨花似柳絮飘飘洒洒的雪,有如那江南的才子,潇洒俊美,只是太柔弱了;落地薄薄一层、松松软软的,经不住阳光的考验。也见过北方城镇上空那如蝴蝶扑花、似蜜蜂奔蕊般的漫天大雪,有如早前的关东大汉,彪悍刚烈;填平了沟壑、覆盖了原野,不到来年晚春都融化不了;只是其中溶合了太多煤烟和灰尘,溶化后如混汤、如稀墨。而这里的雪,干净的一尘不染,用它化水,能洗衣做饭,煮茶茶香、酿酒酒甜。这从没受过污染的纯洁的雪,是上帝冬天里打发到兴安岭装点江山的精灵。如若是在白天,我会静静地、仔细地慢慢欣赏品味,只是现在顾不上了。
柳条丛中干枯的枝干上挂着厚厚的霜雪,像是生了一层绒毛;山坡上雪比平地稍小一些,有一些干死的细小柞树、榛柴和苕条。但是山坡很陡也很滑,不好走,手攀脚蹬才可以缓慢地移动。我想,作为万物之神的人,尚且很难在冰天雪地中移动并且存活,真不知那些野生动物是如何熬过这漫长严冬的。它们没有温暖的窝,也很难找到食物;在躲避天敌攻击的同时,还要防备人类“趁雪打劫”的猎杀。从动物保护的角度看,冬季打猎简直就是“极不道德”的了。
在柴油的帮助下,火到底点起来了,我们终于有了对抗寒夜的武器。熊熊燃烧着的篝火,把附近的雪映得通红,月光也显得比刚才黯淡了。举头望明月,我想起苏东坡那句,高处不胜寒,我相信,那高高在上的山区冬夜里的明月,一定比这里更加寒冷。月宫里的嫦娥恐怕是不能舒展广袖跳舞了,那桂树的叶子也该落净了。神仙不怕寒冷吗?他们靠什么取暖呢?吴刚的巨斧是砍不动桂花树的,他们现在大概只能用那满地的桂树落叶点火取暖了,看来神仙也有不如凡人的时候。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虽然没有一点风,背后的寒冷还是把我的思维从空间月宫的高度上拉了回来,随即又沿着时间轴向回推到了抗战时期。当年依兰汤原这一带是东北抗日联军神出鬼没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场,也许这附近的山上就有当年抗联先烈们的秘密营地。他们缺衣少食、趴冰卧雪,唱着“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战歌,在极度艰难的条件下,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尊严,为了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与强敌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牺牲了,但是他们光辉的历史和不屈的精神,必将和这兴安岭不倒的群山一样永存。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在那漫山遍野如血的兴安杜鹃花上,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在苍翠挺拔的青松上,能看到他们的英姿。
我一边烤火一边想着,月亮渐渐西移,篝火渐渐减弱,我也渐渐困倦了。梦境的朦胧中,我看到东坡骑着仙鹿由东面踏雪而来,走到我跟前笑着说道:“此地佳境也,君安乐否”?我回答道:“唯冷”,东坡说:“苏武留胡十九载,牧羊北海,年年如是。君何一夜而不耐耶?”我无言以对。
睁开眼,雪原茫茫,篝火已近熄灭,司机在沉睡,启明星挂在东边天际,黎明已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