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地理篇】
◎苍茫之上还是苍茫
时空辽阔,尘世无边
朱家湾风烛残年
都说草木知秋,清明透亮
阳光终究有难以抵达的地方
紫阳堂的碧草四季轮回
四代同堂的热闹场景
何时重现?
尘世很轻
干涸水渠蚂蚁成群
它们的呼吸我听不见
残垣断壁又长一层青苔
总有无法洗净的污浊
我为何泪流满面?
油菜花在凋落
遥望祖辈们长眠的山岭
苍茫之上还是苍茫
◎朱家湾
我呱呱落地的土屋早已坍塌
生产队集体开工的时光
定格在木格儿窗
残砖破瓦见证太多离合悲欢
屋顶少了一条倒流的溪流
炊烟消失,村庄的热闹不复再现
牌楼上“紫阳第”字迹斑驳
老湾,小湾,小禾冲,崛起栋栋新房
我的石镜我的朱家湾,满目空荡
◎下石镜小学
开过批斗会,供奉过土地爷
戴眼镜的谷老师
用标准的乡音带我们
朗诵小猫钓鱼
架过戏台,也放过
露天电影
故事在正面,高潮在背面
而今,人去楼空
谁家小猫在发霉的角落
寻找那些遗忘的瓦片
◎故园
田野里的油菜花
知道春风何时到达
十出九没的柳树叶
知道阳光会开出多少枝桠
捧一杯清泉
从朱家湾走过,洗尽铅华
我成了四月的归燕
侧翅误入另一场烟雨
猴古岭一片苍茫
我两鬓新生的每根白发
都是父亲曾经浸泡的谷芽
◎乡音
小时侯
在小禾冲山坡放牛
不小心从牛背摔下来
把魂儿摔掉了
接连几个黄昏
母亲站在村口池塘边
一遍遍呼唤我的奶名
却未能唤回我的童魂
而今,清明回故乡
我在池塘边寻找童年
却分明听见我的魂儿
呼叫在母亲的墓前
◎村口
站在村口,就想起儿时的碗口
碗口喂活了家人
村口喂活了村人
站在村口,就想起石崖下的井口
井口吞掉我们
村口吞掉童年
站在村口,就想起母亲的心口
心口惦念过一个人
村口惦念着一些人
站在村口,就想起每到黄昏
母亲张开嘴巴
呼唤我的乳名:“狗仔快回家!”
【中卷:人物篇】
◎爷爷
走得实在太早,十个孙子无人见过你
爷爷这个词语
需要抚摸墓碑,感知血脉延绵的深邃
小禾冲郁郁葱葱,这片坟山是您开辟
而后,朱家湾许多先人追随而来
他们的音容笑貌,活在我的记忆
如今,您的七个子女
如同凋落的花朵
一个个化作了故乡的泥
你的孙辈也在慢慢老去
只有坟旁的树木和花草
每到春天,就焕发蓬勃朝气
如同您膝下的子子孙孙
散落天南地北,却长势茂盛
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戚
◎奶奶
一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花
一插进爷爷的青砖瓦屋
就顽强地盛开,再也不问贫富
一朵,两朵,三四朵
五朵,六朵,七八朵
一辈子生儿育女
以乡村传统的方式
装饰金盆形山头
那一堆寂寞的黄土
◎伯母
纺车上的情歌,总是走调
苍茫雪意飞白双鬓,也在眼圈打转
青山一天天老去
丝线,越纺越近
日子,愈拽愈远
就是不见伯父的笑容
青砖上的木格儿窗
少了几根条条框框
一格一格的故事
网住了朱家湾的童年
◎父亲
三年没有您的消息了
三年没有听见您的声音了
三年没有得到您的教诲了
狗尾巴草在溪岸摇曳
每一笔每一划
都在为您一生的劳苦
为一位抗战老兵树碑立传
倘若突来一场暴风雨
父亲啊,请允许我
把太多的怀念捻在手中
◎母亲
比黎明起得还早的母亲
健步在弯弯山路上
母亲一年四季很忙
挑谷、挑肥、挑水、挑柴、挑碳
扁担终日压着瘦削的肩
一头系着故乡的炊烟
一头系着我的童年
那年早春,母亲病倒了
再也没有站起来
从此,有根短短的木扁担
躲在我记忆的隙缝忧伤
◎小桃
邻家女孩小桃
和我青梅竹马
那时我爱光着屁股
从池塘摸出螃蟹吓唬她
小桃爱哭鼻子,有时把我骂
可我从不气恼,因为第二天
她准会换成笑脸,羞怯地说:
“来,我们一起玩过家家。”
可是,我们还没玩够家家
小桃随同父母搬走了
那个春天,土屋后面的桃树
没有开花
◎菊菊
被油菜花染黄的头巾
像蝴蝶翩翩
在三月的田头拔节,吱呀呀响
婉转的歌喉,随便一唱
就能抖落村庄的心事
袅袅炊烟成了你后来的嫁妆
你走的时候,我掐断几朵野菊
让黑狗叼着
在朱家湾晃来晃去
【下卷:思念篇】
◎沉寂的思念
一每到清明节
沉寂的思念
一茬一茬苏醒
脚下的十出九没溪水
依旧清澈
是指缝间流泻的芳华
母亲坟茔的细竹疯长
墓碑如同白骨竖立
瘦了日子和等候
怀念太湿,放在纸钱下
把它烧成灰烬捻在手心
不让狂风吹走
我是竹叶上的一只蚂蚁
躺在枯叶上
生与死如此渺小
◎清明
童年就熟悉的词,躺在杏花村
我在心底朗诵千万遍
山上的小路芳草碧连天
跪在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们的墓前
青山呜咽,坟头的丁香花
在夕阳下,又少了一截紫色
目光恍惚的瞬间
分明听到有人在树丛中
呼喊我的奶名:“狗仔,狗仔……”
◎青石板路
有些人从这里去了远方
有的人去了天堂
有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有人走着走着就忘了
曾祖父高祖父从这路走过
爷爷奶奶从这里走过
母亲和伯父伯母们从这里走过
总有一天,我也会
从这条路上消失
好像不曾在石镜朱家湾存在过
◎两个村庄
任何一个村子都有两个村庄
山上一个,山下一个
山上的村庄常常惦记
山下的村庄
山下的村庄常常忘记山上的村庄
每到清明,山上的村庄好热闹
睡了几十年的祖辈父辈
一一醒来
他们含泪抚摸我的头
有的站在左边,有的站在右边
山下的朱家湾,又矮了一截
◎一种仪式
人世间最庄重的一种仪式
——让怀念或站,或跪
看不见的死与看得见的活着
更像长满先人坟头的细竹
把那些埋葬地底的名字
一根根唤出插在生者的心口
拐角处,我看到父母的背影
好像刚走不远
好像明天还会回来
◎祭坟
掬一抔黄土置于坟茔
纸花淡蓝,宛若雨后的天空
是春风对清明最好的礼赞
山间弥漫小花的芬芳
敬三杯酒灌醉阳光
醉眼迷离,能看到父母的脸庞
墓地四周,竹子与小草冒出青绿
在这羞愧的人世间
爸爸妈妈,儿子替你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