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满江老表走了!”今天下午3点48分,我正在市委开会,突然接到哥哥来电,急促地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那一刻,我的心顿时凄凉如冰刺,刺破了心底紧紧包裹着的那层柔软的亲情记忆。
满江是我大姑妈的满崽,六十出头年纪,正当盛年。他多才多艺,能写会画,当过国营林场工人,后来辞职随同陈建开装潢公司。陈建是我小姑妈的儿子,画家,摄影家,郴州市工艺美术装潢公司创始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带领我的几个堂哥和表哥,成立了这家郴州地区最早的装潢公司,聪明的满江哥很快成为业务骨干。1989年春,公司承包了耒阳市农机局综合大楼的装修工程,满江表哥负责,需要招收临时工。当时我母亲刚病逝,我失学在家,与堂弟文生一起找到满江哥,提出想到工地做事。满江哥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和文生年少体瘦,不懂技术,就在工地做些打下手的活儿,据三合板、钉钉子、搬运材料。白天,我们几十个人在工地干活,晚上睡在地面的三合板上。没有电视看,没有书看,我感到单调又苦闷,总想起母亲来,想着想着就泪流不止。满江哥就找我聊天,讲他儿时的往事,讲他在林业局上班的事。他知道我喜欢文学,就写诗找我交流。他很喜欢写打油诗,读来诙谐幽默,让人轻松愉快。那时街上有很多录像厅,播放香港的武打片、鬼片,满江带我看了两次。有一次,陈建表哥从郴州赶到耒阳工地视察,带来他的新著《华夏之梦》,都是他骑摩托车走遍全国的见闻。满江哥连续几晚认真读完,又推荐给我看,找我交流心得体会。他采取这样的陪伴方式,缓解我的悲痛,让我对生活充满信心。
我在装潢公司做了半年,就没做了。我爸要我学木工,将来有门手艺谋生。这年秋,我随同邻村一个木工师傅,到广东佛冈县山区学木工了。满江哥知道后,对我说:“文科,在耒阳搞装潢的短暂时间,我对你有了真正的了解,你有才气,志向远大,可惜舅妈走得太早,你不能继续学业。你现在跟师傅学木工,也是不错的选择,人有了真本事不怕没有出路。我相信你是个有很大出息的孩子,你的困难和挫折是暂时的。”此后,我因为居无定所,与满江哥失去联系多年。后来,我还是到了衡阳读成人中专,毕业后又在耒阳城区街头摆书摊、在西关旅社烧锅炉、在私人家里做米粉、在建筑工地做民工。那几年,我与满江哥见过几次面。因为大表哥谷国成住在金盆塘,我有时去国成哥家,刚好就碰见他了。每次相遇,满江哥看到我一身泥土的样子,总是惋惜不已。惋惜命运对我的不公,惋惜人生的世事无常。他原以为我通过读中专可以找份好工作的。惋惜之余,他依然不忘鼓励我在逆境中拼搏。
后来,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先是在国营耒阳市水泥厂当工人,后来遭遇下岗,在灶市东风桥开商店。2000年冬,我进入交警大队当秘书,从此命运发生好转,在公安局工作十余年,后来调入现在的单位。满江哥也在耒阳水东江买地皮建了一栋七层楼的房屋,两个儿子也有出息,其中一个在国外大使馆工作。十年前,我在步行街买了新房,满江哥搞的装饰。过了几年,卫生间漏水,楼下住户意见好大,我告诉他后,他二话没说,就帮我修补好了,只收了购买材料的费用。去年冬,我家厨房漏水,他听说后,冒着严寒跑来帮我修补,还不肯要我的工钱。他几次对我说,我姑妈临终前嘱咐他,她五个哥哥只剩下我爸爸了,一定要多走动、多看望。这几年,满江哥经常看望我爸,有时是进屋站十几分钟,陪我爸说一会话,就骑摩托车走了。还有一次,他路上捡到一条草鱼,兴冲冲送到我家,嘱咐我熬汤给我爸吃。
满江哥心地善良,待人真诚,颇有才气。他擅长画画,更喜欢写诗文。我大姑妈病逝后,他写了一篇怀念的文章,洋洋洒洒万余字,读后催人泪下。去年四月,我爸九十一岁大寿,他写了首祝寿诗,做成红色寿匾,赠送他敬爱的舅舅。去年11月,我牵头组织了湘南起义红色文化座谈会,邀请他参加。他由此结识了不少烈士后代,跟他们成了好朋友。他经常以江心的笔名写诗发到微信群,虚心向大家请教。有好多回,他写了新作,骑摩托车寻到我家,请我指点。我总是鼓励他,同时指出一些不足。去年冬,我爸病倒,生命垂危。满江哥夜晚得到消息,立即赶到我哥家看望舅舅。我发现他穿双拖鞋,很是惊讶。他告诉我,他今天身体不适,刚从人民医院打完针。此后,他到长沙治病,查出是癌症晚期,情绪低落。我多次打他手机,鼓励他说:“三十年前,我遭受人生挫折时,你总鼓励我要坚强。现在,你也要坚强,坚定信心,战胜病魔,相信奇迹的发生。”果然,他变得乐观起来,每天写诗,从微信上发给我。他在青山陵园买了墓地,写诗道:“生活惬意居东江,黄南堰村原家乡。青山陵园归故土,连结祖先神位堂!”对于满江哥来说,诗早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他最疼痛的时候,诗是他与世界对话的途径。他说:“我乐观,我著诗,醉在心态上。百年身后,请把这首诗刻在洁白的碑上。”他的诗,朴实,真挚,散发着泥土芬芳。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满江哥没有被击倒,而是勇敢地同病魔搏斗。他一边积极治病,一边坚持写诗,诗作频频见诸微信公众号。3月15日凌晨2时25分,我爸与世长辞。满江哥在长沙化疗,闻讯十分悲痛,写了一首诗《哀思满舅》:
九十二岁可谓古,胜似千载流芳故。
四代同堂家和睦,儿孙优秀悲颂歌!
悲因痛失老祖辈,颂为怀念美德翁。
唯愿逝者安心去,天堂人间皆慰和!
3月19日早上9点23分,满江哥在微信留言给我:“文科,我昨晚已经回耒,身体有些不适就躺下了。下午我尽量去参加满舅的追悼会,已慰亡灵。”但他终究未能来,我知道他太累了。次日,他看到我徒弟谢玲玲怀念我爸爸的三首诗《落叶》《春天的葬礼》《一路走好》,留言给我:“读懂了玲玲的心声!”
3月31日,满江哥写了一篇散文《男人的拳头》,发给我看。此文写了他对这一生的感悟感叹,更多的是对生命对人生的痛苦体验与思索。他的一帮诗友,都无法相信,这个热情、爽朗、身体健壮的人,会患上绝症。
满江哥走了,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我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我内心极为悲痛。这种悲痛又让我想起上个月刚刚仙逝的父亲。父亲活了九十一岁,算是高寿了。父亲临终前一天对我说,如果他的死能够换来满江多活几年,我的寿命可以减少一些给满江,那该多好!我对父亲说:“爸爸,人的生死,寿命长短,有定数的。”爸爸的花儿落了,满江哥的花儿也落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之花,终究是要凋零的。人生苦短,生命很脆弱,珍爱身体,珍惜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当然,面对死亡的宿命,我们无需害怕。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由思想、灵魂与肉身三部分组成,肉身消失了,灵魂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而人的思想更可以流芳百世。这就需要我们活得更好,更有价值。比如那些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那些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他们的肉身消失了,思想因为优秀的作品永生,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生命。精神生命是可以永恒的。
一个名人也好,一个普通人也好,他的离去不过是像一颗尘埃在地球旅行一趟。有的尘埃是无影无踪地消失,有的尘埃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天国在这儿呢,过程即目的,看你能不能把这个过程变成天国。”这是史铁生作品中的一句话。史铁生长期深受病魔折磨,但他没有屈服苦难,而是用手中的笔,在轮椅上写出大量的优秀作品,流传后世。我愿满江哥的诗作,也会长留人间。我愿满江哥一路走好!
(原载《散文选刊.原创下半月》2019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