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有一个县,叫做永顺县,是土家族的发源地。县内有一条河,叫做酉水河,两岸住着四十多万土家族后裔。河畔有一座古镇,叫做芙蓉镇,西汉时期乃酉阳县治所。芙蓉镇有一把年纪了,超过了两千岁。芙蓉镇原名王村,1986年因为一部电影,名声鹊起,从此改名换姓,成了旅游名胜。
很多人来芙蓉镇,是想看看影片中熟悉的场景,重温幸福时光里的美好记忆。2017年10月,一个秋阳暖暖的日子,我带着十多个文友,在参观完吉首矮寨桥后,突然涌起一股怀旧情结,鼓动大家前往芙蓉镇。时近黄昏,芙蓉镇宛若古典的女子,躺在青山绿水的怀抱。夕阳洒在她的脸上,显得安详静谧。漫步商业街,两边都是古旧的房屋。青石房基,青砖老墙,镂空窗棂,灰褐屋顶,飞檐斗角,给人时空穿越之感。这就是古华笔下的芙蓉镇吗?卖米豆腐的老板娘,是否记得“芙蓉姐”胡玉音?坐在吊脚楼上数星星的时候,是否会想起胡玉音和秦书田的爱情?他们的孩子,是不是隐居在某个小巷,每到黄昏,手捧一本发黄的《芙蓉镇》发呆?这一切都是谜,缠绕着我。实际上,古华笔下的芙蓉镇,写的是他故乡嘉禾县唐村镇,不管是民族风情,还是山水风光,都刻下了湘南民风的淳朴踪迹。凤凰县有沈从文,有《边城》,成为著名景区。嘉禾县有古华,有《芙蓉镇》,却至今默默无闻。宿命也好,运气也罢,谁能说得清呢。
恍惚间,误入土王行宫。土王行宫倚山濒水,浓荫掩映,像是一处空中楼阁,又像是一座天界的殿堂。这里是芙蓉镇最初的历史,储蓄了最古老的光阴。穿越历史的窄门,触摸“酉阳宫”的墙壁,余温还在。早在910年,土家族始皇帝彭仕愁就在这里建立了土司王朝,统治溪州,辖湘、鄂、渝、黔四省边区20余县。公元1135年,土司王彭福石迁都老司城,“酉阳宫”沦落为休闲避暑的行宫。即使如此,到清末,小镇依然繁华如烟,有客栈一百多户,商铺三百余家,客商往来熙熙攘攘,被誉为“小南京”。我突然醒悟,芙蓉镇最初为何叫做王村了!这名字普通得像一株狗尾巴草,却充满神秘的色彩。一条条小巷,有如古老的书库,盛不下35位土司王的历史。夕阳的余晖努力挤进紧闭的木门,只为了探寻久远的故事。偶尔,有驼背老人颤巍巍打开门,吱牙牙响动两下,又很快关了。所有沧桑旧宅在夹缝间顽强地挺立,发出低吟。站在屋檐下,我看见这些老屋不同时期的主人,笑吟吟走来。夕阳下显得格外迷人。他们的身份不同,秉性各异,爱好迥然。他们的额头,熠熠生辉。
穿过商业街,就闻到哗哗的瀑布声,天籁般传来,在山谷间回荡。凭栏而立,酉水河畔,一座座吊脚楼,攀爬在瀑布的喧嚣之上。吊脚楼由正屋、偏屋、木楼三部分组成,檐角飞起,木栏上雕刻着吉祥图案。酉水悠悠,吊脚楼亦悠悠,晃荡在夕阳余晖里,像是一只只白鹭,收起翅膀准备过夜。仰头见山,俯首望水,不急不慢,与世无争,养育着此间的人们。桨声悠悠,水声清脆,有小船轻轻漂过来,仿佛一幅惟妙惟肖的水墨画,悬挂在家家户户的窗前。沿石台阶而下,来到谷底,瀑布声音变得更加激荡,成了大合唱。瀑布很高大,宛若洞开的历史之门,滔滔不绝,奔泻而下,把两千年的故事,注入酉水。
穿过瀑布水帘洞,便到了对岸小径。两棵柚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生,秀发飘飘,迎着晚风悠闲晃过,笑声清亮,撞痛了黄昏的空气。那清纯的样子,似曾相识。时间突然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刻度上,我暗恋过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如今过得可好?在懵懂的岁月,她流星般在我青春的年轮划过,未曾留下半点痕迹。我眼角有些发热,但不敢落泪。夕阳下的泪水,会使声音变得清脆。而任何一丝声响,都有可能撞碎这片刻的幻觉。青春是一张洁白的纸,岁月早在这张纸上,写满了沧桑。年轻时的错误是无可避免的,那是成长必然的阵痛。人生就像眼前这酉水河,一路蜿蜒,千回百转,每一段都是不同的风景。
爬上绵延而上的石阶,来到石板街,匆匆脚步声飞溅在夕阳的喘息中。自秦汉以来,这条石板街,经历多少岁月的风云变幻,它依然健在,像是一部曲曲折折的古籍。踏着石板走进曲折幽深的街巷,被岁月熏得发黑的屋檐和墙体,显得更加凝重。时不时可见几缕青藤,不经意地沿墙落下,为古街注入生气。街两边商铺琳琅满目,烟熏腊肉,蓝色的蜡染花布,闪亮的苗银首饰,火红的干辣椒,牵住游人的脚步。土家族人称织锦为“西兰卡普”,意为土花铺盖。我却是喜欢那些精巧的竹编制品。有位老伯正在编织玩具,竹条在手中缠来绕去,柔如灵蛇,或穿或插,或横或直,不到十分钟,一件精美的玩具水车脱颖而出。站在旁边等待的孩子,欢天喜地,抱着玩具一溜烟跑了。
来芙蓉镇,别忘了吃米豆腐。芙蓉镇的米豆腐,是用大米淘洗浸泡后加水磨成米浆,大火熬制而成,模样有些像“豆腐”。在芙蓉镇,在秋天的黄昏,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守着一张长桌子,边吃米豆腐边晒夕阳,是一种幸福的享受。芙蓉镇的米豆腐,吃起来滑溜溜,微微甜,放上香油和辣椒,更是味道十足。在电影《芙蓉镇》中,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卖的就是米豆腐。因为这部电影,芙蓉镇的米豆腐,成了湘西著名小吃。如今,全镇有十几家米豆腐店,这就是名人效应。刘晓庆把米豆腐卖给了每个来往芙蓉镇的客人,把自己也卖给了芙蓉镇,成了镇上的荣誉市民。
走出长街,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天空的云朵黑压压的。我多想与一场小雨相遇。雨中的芙蓉镇,定然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楚楚动人。雨声中更多的是寂寞,思念滴成“滴嗒,滴嗒”的脚步声。我爱着小雨,爱这雨中的小巷,也极喜欢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在哪里呢?披上霞光的芙蓉镇,寂然无声。只有山脚下的酉水河,清悠悠地在流淌,山间瀑布的回音,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