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赶巧遇到出伏的日子。我在办公室创作,明显地感觉到窗外的天,开始阴沉沉起来。我预感到下雨降温,果然如同所料,到了黄昏去散步,天空就飘洒一些雨丝来。半夜后,雨水更大。这是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我满心欢喜,连书中的文字都湿湿地了。我看着书,脑海浮现的却是大师兄和二师兄跟妖精斗法的场景。
次日早上醒来,发现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我干脆打起雨伞,步入公园,感受雨中的朦胧意境。风,很大,吹得平时哑巴的物体都发出了声,有的像哨声,有的像琴声,有的呜咽,有的嘶吼哀嚎。这雨借风势,啪啪的砸在雨伞上,恍惚是寺庙中的老和尚敲木鱼。风是有魔法的,把这温柔的水变成了勇士。一种幸福感却油然而生。谁发明了雨伞?可以遮风挡雨,不怕狂风暴雨。突然,我看到两棵夹竹桃,在风中迷失了方向,枝叶胡乱地摇摆,摇摇欲坠。夹竹桃这种灌木,在我们耒阳的公园种植不多。公园主要是梧桐、红枫、紫薇、银杏等名贵树。夹竹桃便显得格外孤单落寞了。她们摇摆的声音,在这雨水的世界,又给人一种别样的清静之感。
自从搬迁到步行街后,我开始变得清静起来,清静的吃喝玩乐,清静的读书写作,清静地散步健身,清静地游山玩水。我不喜欢逛街,不喜欢应酬,周末宁愿一个人宅在家里,慵懒躺在阳台,看一本书,或者坐在书房,作几首诗,弄些文字取悦自己,粗茶淡饭,素颜、素心、素生活。有人说,宅久了就会脱离了社会。我倒觉得恰恰相反,素淡的生活只是边缘了世俗,从不会被社会边缘。宅在自己世界里,可以放松自己,可以净化灵魂,从一片喧闹里抽离出来,找回遗落的那份纯真。心静了,欲望就淡了,心淡了,世界就素净了。那些身不由己的烦恼,也就成了遗弃于路边的夹竹桃,任凭风吹雨打无人欣赏。人总归要找回自己,迷失的久了就彻底迷失了。
看到夹竹桃,不由得想起那年五月,我与焦淑斌去井冈山,不期而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带着湿漉漉草木的清香。如果是夜里恰好下了一场雨,雨过后就有妖娆的雾,绕着翠竹,缠着松柏,荡在黛青色的山间,如丝如缕,时而薄如蝉翼,时而浓如云朵,也有时丝丝缕缕,宛如朱家湾上方袅娜的炊烟。雨雾里的井冈山美轮美奂。雨下的不大,劈劈啪啪的雨滴敲打树叶、山石,鸟儿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和着叮咚的雨声,绝美的音律浑然天成。我们住在三楼,窗外的一片夹竹桃,引起女友的久久凝视。我告诉焦淑斌,这是夹竹桃。她很惊讶,说:“我们山东也有夹竹桃呢,只是不及你们南方这么高大,只能用渺小来形容了。小时候老家常有人种夹竹桃,但都是几十厘米高的盆栽,多放置在影壁处。你只要去养了夹竹桃的人家,一进门就会先看到夹竹桃。箭形的叶子墨绿墨绿的,开着粉色的花,一种淡淡的红,可以用来染漂亮的指甲。”焦淑斌告诉我,前些日子她从长沙黄花机场出来,发现车窗外一排开花的树,让她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车速很快,无法看清是什么树,像木芙蓉,又不像。她当时快速在脑海里搜索,始终找不出答案。这种似曾相熟又想不起来的感觉,很是困扰着人。后来我跟她在橘子洲游玩,又与这种树相遇。一排夹竹桃密密麻麻的叶子,花色红艳,交织着搭出一个凉篷。她当时想问我这是什么花,又怕我笑话她,忍住没问。从井冈山回来,焦淑斌在耒阳呆了几天。每晚,我都带她在公园散步。她只要看到夹竹桃,就会情不自禁跑过去,痴痴地望着那花儿,默立良久。时间过得好快,如今再次来到这里,看到雨中的夹竹桃,蓦然惊觉,这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在这样秋雨飘洒的午后,我恍如又闻见夹竹桃幽幽的香,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我也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九月,父亲带我在晒谷坪的夹竹桃树下,拿出一本皱巴巴的本子,上面有好多汉字,要我认。我指着“耒”字说: “这个字我认识,念—来”!父亲笑着纠正说:“这字念lei,耒阳的耒!”我满脸疑惑盯着父亲英俊的脸,又问:“耒阳在那里吗?”父亲抱起我,指了指西北面的天空,说:“耒阳在湖南,我们朱家湾就是耒阳管辖,耒阳是我们的家乡!”父亲说完,跟我讲述县城的繁华与热闹,讲城里也有好多大厦大树。父亲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去城里工作。从此,我深深记住了“耒”字,记住了百里的山外世界有座耒阳古城,城里住满了人和车,还有大街高楼。我甚至傻傻以为,城里的大树,都是夹竹桃。梦中的耒城,梦中的向往,从小就化为体内的骨髓。无独有偶,焦淑斌的父亲曾经也如此教过她,告诉她“耒阳”的耒,如何读,如何写。只因为她父亲当兵时的首长郑效峰将军就是耒阳人。
曾几何时,我梦中的耒阳古城,躺在夹竹桃的林子里。每日晨起,第一缕阳光从夹竹桃的间隙中弥散下来,轻柔迷离的光,宛若一条条彩虹直直的倾泻了下来,缕缕阳光都沾满了清香。耒水河面的雾尚未消散,正在升腾,轻纱般的萦绕在林间,缥缈袅娜。每棵树都挺拔向上,向上伸展,直直伸展到蓝天的云朵上了。不,这不是树林,而是夹竹桃的海洋,满目全是墨绿,绿得婉约,绿得通透,绿得淋漓尽致,绿得波涛汹涌。春来拔地而起,夏季绿荫如盖,鸟儿穿梭其间,朦胧如诗如画,怎不令人爱慕与向往。长大后,我选择了留在县城,我才发现,城里很少见到夹竹桃这种高大灌木。我流浪县城的那几年,做民工,摆书摊,卖冰棒,开商店,到水泥厂做临时工,生活坎坷又居无定所,我始终不愿意离开耒阳。父亲日益苍老,我在耒阳就可以陪伴在他身边,悉心照顾。1998年6月,正当夹竹桃花开的时节,我接了老人家进城,父子俩再也没有分开过。
2005年,我从灶市街迁居到蔡伦步行街,父亲当时提出要去乡下居住,我坚决不同意。母亲去世早,哥哥一家也让我鼓动进城,在步行街开药店。父亲快八十岁了,这个年纪独自住在朱家湾,万一病了,谁来照顾?父亲闲来无聊,喜欢拄着拐杖去西湖游园、烈士陵园、蔡伦纪念园散步。他常常坐在夹竹桃附近的石头上,闻着花香,听着别人拉二胡。他还认识了经常去这些公园的三位老人,有时就相约一起打牌,有时也去看戏。父亲的晚年生活,单调却又充实。粉墙黛瓦间,绿蜡似的叶子,红霞似的花儿,扑鼻的幽香,想来父亲也是极喜欢的吧?
雨天的公园,游人很极少的,全无平时的喧哗与拥挤。高楼的阻挡,远处的山是看不到的,只好看近处的景色。夹竹桃沾着水珠,在烟雨的笼罩下,展现妩媚身姿,宛如梨花带雨的出浴美人,微风吹动中有着轻喘朦胧的娇羞,更加的俏丽可爱。葱翠的叶片儿,仿佛一双双手和着微风的节拍和细雨的吟唱,在曼妙轻舞着暗香。附近石头寄生的青苔生出几朵蘑菇形状,样子乖巧,我喊不出名字,也不知它要在雨中为谁送去小花伞?一阵风吹来雾气,这小花伞便隐去了。就连眼前的夹竹桃,都跟我躲起了迷藏。最近几年,父亲那三个牌友相继离开了人世,加之他进入九十岁,父亲驼背得厉害,耳朵也听不清了,两腿关节炎时不时地犯病,所以很少来西湖了。我倒是经常去公园散步,偶尔也会看到他坐在夹竹桃树下的孤独背影。看着看着,我越发觉得父亲犹如一颗老朽的大树,枝叶快掉光了,就涌起一种心疼和悲哀的感觉。
在雨中,独我一人湿着,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忘了生活的劳累,忘了平素的烦恼,忘了人生逃不脱生离死别的宿命伤感。雨水从夹竹桃掉落,任性地洒在我脸上,从脸颊和耳根顺流而下,淌过白色的衣服,肌肤一片冰凉。关于夹竹桃名字的由来,网上有多种说法。有个美丽的女孩桃和一个帅气的男孩竹相爱了,却受到了桃家人的反对。倔强的竹爱得很深情、执着,桃的家人将竹活活打死了,桃伤心欲绝殉情自杀。两人来到天堂后,上帝为之感动,说能够满足他们一个要求,桃说她一生最爱的就是美丽的桃花,而竹想要保留竹一样的坚韧。从此,世上就多了一种似竹非竹、似桃非桃的花——夹竹桃。
望着风雨中飘摇的夹竹桃,我想起季羡林的话:“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但是,对我来说,它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花。”夹竹桃于我,何尝不是值得留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