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普遍认为那是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名家辈出、名作众多,年轻人追崇文学,把文学看得崇高和神圣。不像现在,在公共场合谈起文学,有点儿不合时宜的感觉。社会主流价值观就是谈论赚钱的本事。
时光倒流三十年,文学人才颇受器重。有个农村作者,因为在大型文学杂志发表两个短篇小说,被引进到文化站,破格解决财政事业编制。女孩子择偶,看到征婚启事写了“热爱文学”,往往会高看厚爱。倘若哪个作家的小说改拍成电影,那更不得了,绝对产生轰动效应。路遥《人生》,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莫言《红高粱》、古华《芙蓉镇》,都是万人空巷。他们因此一举成名天下知。那时候,文学是无比崇高的爱好,很多青少年的志向就是当作家。我在读小学时期,爱看古典小说和传统评书。进入初中迷恋上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看得多了,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学,立志要考上师范,将来当老师,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初二那年暑假,我偷偷写出十八万字的武侠小说《剑光侠影》。乡村蚊虫多,我用一桶水放在桌子下,双腿放在水里,减少蚊子的叮咬,还能凉爽身子。至今,这部小说的手稿还在。同时,我开始关注纯文学期刊,还用零花钱订阅《散文选刊》和《湖南文学》(前身是《湘江文艺》)。
当时,各级文联、作协争先恐后创办文学函(刊)授机构。我知道的有: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文学函授部,辽宁省《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湖南省作协《湖南文学》刊授部,南京市“青春文学院”文学函授班。《人民文学》《北方文学》《诗刊》《延河》《春风》《诗人》《长城文艺》都举办过文学创作函授班。河北省作协创办了当代文学院文学函授班。温州市文联从源源不断的来稿中看到商机,早在1982年就将刊物《春草》改名《文学青年》,创办“文学青年函授部”,面向全国各地招收学员。他们在《文学报》上做了个广告,一下子招到17000名学员。学制一年,学费十元,汇款单雪片般飞来,函授部立刻就有了十多万元现金,可见温州人的经济头脑之灵泛。耒阳上架圩有家照相馆,摄影师陈发明热爱文学。我有时赶圩到他的摄影店坐坐,畅谈文学话题。陈发明正在参加鲁迅文学院函授班学习,向我介绍教材《文学的盛宴—大师论坛》,里面收录的都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作家的创作谈,我爱不释手,他就送给了我。陈发明建议我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函授学院,可以系统地学习文学知识。我一打听,每年要280元学费,几乎是一个贫寒农家半年的收入,只能望而却步。陈发明是我平生第一个文友,后来他当村支书放弃了文学。
我在初三那年因病缀学在家务农,次年春又因母亲病逝去了粤北山区学木工。面对挫折我没有沉沦,报名参加海南文联《天涯》杂志社文学人才函授院。有学员证和校徽。校徽是铝合金做的,圆形,正面图标为函授院全称和椰子树叶盖在海南岛地图,反面有“《天涯》杂志社”几个字。函授分为初级班、高级班,只要爱好文学便能读初级班,若是在报刊发表过习作就可直接报高级班。初级班全年学费十八元,高级班学费三十元。那时职工工资就是几十元。我在《耒阳报》发表过小小说,直接报了高级班。函授辅导方式简单,主办方邮寄一些自编的文学教材给学员在家自学,学员按照他们的要求,定期邮寄作品到函(刊)授部。函授老师基本上都是知名作家、文学编辑、高等院校的教授与讲师、文学研究部门的研究人员。每人分担一两百名学员的辅导任务,业余时间看稿复信,无论是两三万字的长稿还是几行字的短诗,件件给予批阅,指出作品的优点与不足。记得我有篇散文《紫云英》不足八百字,桑木老师的阅稿信写了一千多字,字里行间充满着鼓励,并认为这篇散文写得好,我看后深受感动,暗暗告诫自己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待。
此后两年,我相继报名参加海南大学文学院作家函授班、《湖南文学》刊授部学习。湖南省作协《小溪流》杂志副主编李振威老师辅导过我的诗歌。他为了培养我,写信给他的好友、时任耒阳市文化局局长许焕杰,请许局长关照、辅导我。我拿着信拜访了这位本土著名作家。许局长看了我发表在《耒阳报》的几篇诗文,语重心长地说:“文科,你的目光不要盯着《耒阳报》,要多向全国大型文学期刊投稿,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著名作家王开林辅导过我的诗歌,他当时主编《湖南文学》刊授部内刊《文学新春》。多年后,王老师已经是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文学》主编。我参加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中青年作家班学习,他为我们授课。期间,我们一起到桃江县参观。我与王开林、李元洛两位老师坐在一起,提及当年湖南文学刊授部的事,王老师居然还记得。
高级班学员提交的作业量比初级班学员要多,而且安排知名作家、编辑专门辅导,保证年内发表一篇在他们的内刊,优先参加面授与笔会。海南文学人才函授院主办的内刊是《未来作家群》,《湖南文学》刊授部的内刊是《文学新春》。韩少功、何立伟、浩然、雷抒雁、谢冕、梁晓声、谭谈、王开林、桑木、张建华、流沙、陈阵,这些作家、诗人都为学员的作品写过评点。我的小小说《那粉红色的连衣裙》发表在《未来作家群》,诗歌《牧》发表在《文学新春》。全国文学刊物并不多,能在内刊发表也是不容易的,毕竟有那么多学员。张建华老师看了我的习作《哦,原来如此》《山路弯弯》,回信肯定选材新颖、语言有新意,建议向地市级刊物投稿。我分别寄到《文学天地》、《文苑》杂志,果真发表了,真是莫大的鼓舞。散文《紫云英》在桑木老师指点下发表在《耒阳报》。陈阵老师后来推荐我加入了衡阳市作家协会。匆匆,我愈发勤奋写作,相继推出中篇小说《耒水悠悠》、短篇小说《耒水镇》。这两部小说经过修改,相继在《参花》《延河》杂志发表,荣获首届和第二届万松浦文学奖提名奖。我还通过成人教育和自学考试,拿到中专、大专和本科文凭。
文学函(刊)授学习方式,从八十年代初延续到九十年代初期,前后长达十年,成为文学青年自学成才的新途径。新疆作家段遥亭、煤矿作家陈欣参加过海南文学人才函授院学习。《鸭绿江》杂志社主编于成全曾任《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教务长。他回忆说,他们创办了内刊《文学之友》,全国有18万人次参加函授创作中心学习。这些学员通过函授培训,文学素养得到提高,11000余人在县级以上刊物发表作品,大约7000人成为本地区、本部门的文秘、宣传骨干,400余名学员成为各种报刊编辑、文化团体和新闻机关的领导干部,17人被推荐为省级以上作协会员。著名作家冯牧在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的工作报告中说:“《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创办三年,深受广大文学青年欢迎,对培养文学新人,发展壮大文学队伍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具有基本建设意义的作用。”
温州市文联头年招函授学员,人数之多、学费之多因为超乎想象,如同发了横财似的,文联主席竟然焦虑不安,要求函授部退还每位学员两元钱。考虑到去邮局填写汇款单的工作量巨大,再说收了十元学费又退感觉有理亏的嫌疑,有人想到一个办法,去新华书店买书邮寄给学员,这样总算心安理得了。有的函授部还举行面授和笔会活动,组织学员聚集在一起学习交流。1988年初,《人民文学》杂志在鲁迅文学院办了为期十天的“高函班学员培训班”,参加人数600多人。大会组织学员去天安门广场,在毛主席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容,游览了北海、颐和园、香山、故宫、八达岭长城、十三陵,领略祖国首都的美丽和伟大。这次活动的新闻上了报纸。
对中国当代文学来说,1992年是分水岭,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一切向钱看取代了传统价值观,对文学形成很大的冲击。八十年代兴起的文学函授现象,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迅速走向衰落。社会价值观念发生剧变,作家的光环日益黯淡,青少年不再崇拜作家诗人,而是追星。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当年那些参加函授、刊授学习的作者,很多人放弃了作家梦想。我曾经迫于生计,停止文学创作多年。直到2001年以后,我进入公安机关工作,职业稳定,生活安定,重拾爱好,成了国内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
如今,网络文学兴盛,活跃在文学网站和公众号的网络写手起码有两三千万人。但纯文学早已走向低谷是不争的事实,很难重现八十年代的辉煌景象。那时的文学如初恋。回忆八十年代末参加文学函授的经历,初心难忘,倍感温暖。那几年的函授学习,提高了我的文学素养,坚定了文学信念。我这个初中没有毕业、也没有任何背景的贫寒农家子弟,最终依靠手中的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