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过后,年关逼近,就过小年了。作为传统习俗,各地的小年日子,却不尽相同。民间有“官三民四船五”的说法,官家腊月二十三,民家二十四,船家二十五。官家指北方人,民家指南方人。这是何故?封建社会,北方是全国政治中心,官气重,多数北方人选择二十三过小年。到了清顺治八年(1651年),干脆成为官方法定的小年日子。我们南方大部分地区,却不买账,依然选择二十四过小年。鄱阳湖区的渔民,则是二十五。江浙一带,把除夕头天称为小年,贵州四川有些地方,喜欢在除夕夜过小年。
我老家石镜朱家湾位于耒阳东乡,原属大义乡,现划归三都镇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前,石镜没有公路没有电。人们长期烧煤、烧木炭、烧柴火,灶屋的墙壁、楼板、屋梁,形成一层厚厚的炭灰,黑得像墨粉。别看炭墨脏兮兮的,乃家中一宝,身上皮肤擦伤了,从墙壁刮些炭墨,捂住伤口,立马止血。儿时住在乡下,村民有“过小年,打炭墨”的习俗。所谓“打炭墨”,不仅仅指炭灰,还包括屋顶墙角的蜘蛛网灰尘。灶王爷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每到腊月二十四,灶王爷就要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的善举恶行。玉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确定这家人在新年中的吉凶祸福。据说,灶王爷喜欢干净整洁,人们在他升天之前,家家户户都要“打炭墨”,扫除晦气、霉气,以讨得灶王爷的欢心,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带来新年的好运气。
记忆里,每到小年这天清晨,无论天晴还是雨雪,母亲都会很早起床“打炭墨”。母亲拿着一根长篙子(竹竿),把高粱扫帚用绳子捆住在细小的一头,来到灶屋、卧室,清扫楼板墙角的蜘蛛网和灰尘。清扫前,母亲用旧报纸把家具、床铺、炊具盖好,用毛巾包住头发,防止灰尘落到上面。她个子矮小,“打炭墨”时,颤颤巍巍站在木凳子上,微仰着头,稍侧身子,两手握紧篙子,小心翼翼清理“炭墨”。我和妹妹起床后,看见父亲在灶屋煮红薯粥,就跑过去帮忙添柴火。等到吃完早餐,母亲已打完“炭墨”,取下高粱扫帚,扯下头顶长毛巾,擦下额头的汗珠,把身上灰尘拍净。她坐到饭桌边,匆匆喝一碗红薯粥,又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面的灰尘。母亲扫得很仔细,屋里、走廊、木板楼面,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扫完地还要洗擦窗户和家具。母亲忙碌时,父亲和我也没有闲着。父亲在灶屋剁猪草,我到厕所猪栏喂猪“潲”(猪食)。等母亲把家中卫生搞干净了,我们就帮忙,把炊具用具和大木盆搬到村口井边。若是晴好天气,直接用井水盛满木盆,放些茶牯,直接擦洗炊具用具。若是天寒地冻,就从家里烧水,倒入木盆,以茶牯热水清洗。茶牯是榨尽油后的茶籽渣,有很强的清洁功能。那时没有清洁剂,人们洗衣服被子,擦拭家具,都喜欢用茶牯,也有使用谷糠的,环保又方便。
忙完这些活,差不多临近黄昏,开始祭灶了。父亲穿戴整齐干净,走进灶房,面对灶爷神位,毕恭毕敬烧几根香,点燃一挂短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短促脆响之后,父亲喊我到神位前,朝灶王爷磕几个头。他一边祭拜,一边喃喃自语:“今天又到小年,敬送灶王上天。一路顺风平安到,供的糖果甜又甜,请对玉帝进好言。”这一刻,父亲黝黑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敬畏之情。鞭炮声在村庄此起彼伏,余音盘旋,空气中弥漫硝烟气息。家家户户都在祭灶,祈求灶神“上天奏善事,下地降吉祥。”农家人的浓浓年味,就是从小年开始的。“面脸丹如朱顶鹤,髭髯长似绿毛龟。欲知相府生辰日,此是人间祭灶时。”宋代诗人孙纬这首诗,道出了小年祭灶的习俗。
送走灶王爷,开始吃晚餐,也叫小年饭。湾人把小年俗称“伢崽年”,意为小孩子过年。这顿晚餐是丰盛的。除了鸡鸭鱼肉米豆腐,还有胡子酒。胡子酒又叫“蒸酒”,将糯米洗净蒸熟,以酒曲发酵酿造而成。酿造方法简单,每到腊月,几乎家家都要酿胡子酒。新酿的胡子酒,首先用来敬祭灶王爷,以求祈福。《诗经·周颂》记载:“丰年多黍多稻。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蒸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可见,这个习俗古已有之。
吃了晚饭,天色暗,母亲点燃煤油灯,拿出大红纸和小红剪,开始剪窗花。红纸是前些日子到圩场赶圩买的,有四大用处:一是过小年剪窗花,二是到了除夕写春联,三是包压岁钱,四是春节办喜事。到了小年,湾里许多人家,会拿出红纸裁剪,剪一些吉祥汉字,或者各种人物、花草、鸟兽等,贴在木格窗户和屋墙上。红彤彤的窗花,宛若云霞,把静谧的村庄照得红红火火。母亲的小红剪,是她出嫁时从外婆家带来的。剪股暗红,剪刃锃亮锋利。母亲待剪如宝贝,平时包裹得严实,锁在箱子里,只有到过年才拿出来用。母亲是剪窗花高手。她随便裁张红纸,唰唰嚓嚓,摆弄几分钟,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在母亲粗糙的手中,变魔术似的一个接一个诞生。“五福临门”,“喜鹊闹春”,“牡丹富贵”,“囍”,“福”,无不寓意吉祥。我最喜欢母亲剪的“小兔子”,惟妙惟肖,形态可爱。我把大红窗花贴在木窗木门上,贴在墙壁上,煤油灯光映照之下,显得平平正正,明丽动人。木格儿窗恍如一格格稻田,窗花是早春二月的草籽花,朴实蓬勃,生生不息。
我至今能背出母亲教我的儿歌《剪窗花》:“过年啦,剪窗花。小剪刀,咔嚓嚓,剪朵梅花五个瓣,剪只喜鹊叫喳喳。剪个福字头朝下,抱着鲤鱼笑哈哈。”
看母亲剪得多了,我心生羡慕,手里痒痒,便拿张红纸,缠着母亲教我剪窗花。母亲就是不答应。缠急了,缠多了,缠久了,她不悦地呵斥:“你不能学这个小技艺,要用心做寒假作业,好好念书,做个有出息的人!”在母亲心目中,剪窗花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顿时,我失去了学剪窗花的兴趣。直到好多年后,母亲病逝,临终一再嘱咐我刻苦用功,努力考上大学,才懂得母亲不让我学剪窗花,是担忧影响了学业。
小年之后,人们加紧熬冻米糖,杀年猪,熏腊肉,宰鸡鸭,写春联,短短五六天,忙得不亦乐乎。不像现在,人们过上小康生活,不愁吃穿,鸡鸭鱼肉是家常便菜,过年物质极为丰富,再不用那么紧张忙碌地提前置办年货。如今,又一个小年来临,当年上百户的朱家湾,早已人去楼空,祭灶王,剪窗花,酿胡子酒,熬冻米糖,贴春联,这些热闹的年味,早成绝版的乡愁。而母亲离开人世有三十年,老人家“打炭墨”、剪窗花的瘦小身影,只能在梦里追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