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市,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起故乡石镜通往山外的石板路。这些纵横交错的石板路,一次次出现在梦中。我轻轻踩在青石板上,回到了生我养我的石镜朱家湾。
我们耒阳东乡,十几个乡镇,山多坡陡路崎岖,自古以来,生活在山区的人们,辛勤耕耘,吃苦耐劳,用汗水浇灌出一个个绿色的家园。大大小小的村落散落于山沟,世代薪火相传,人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生活。在交通闭塞、公路未通的漫长岁月,人们出行全靠步行,物流也只能凭人力,或肩挑,或背负,通过青石板路,背挑到山外。而山里的生活生产的必需品,也是通过石板路,翻山越岭,戴斗笠、草帽,穿布鞋、草鞋,从山外肩挑背回。条条通向山外的石板路,洒下了先人们来往穿梭的血汗,留下了生活奔波的足迹。
这些石板路,一般由民间集资修建,沿路民众自愿出资,分段采石,铺设而成。耒阳民间,有修路架桥的传统,视为一大善事,人们乐意出钱出力。往往是先有泥土路,后经群众公认是条通往某地的大路,再铺成石板路。在古代,石板路是最高级的陆路,就像现在的高速公路。我的老家石镜,石山多,采石容易,就地取材,因而石板路也多。青色的石板一块块,一层层,因山就势,蜿蜒曲折,逢溪越溪,遇河架桥。没有现代化的机器设备,先人们全凭人工和精巧的工艺,或整块石料,或数块拼装组合,筑起了一条条青石板路。他们肩挑背驮,把石块一块一块地填进泥土中,如同填进一个个安家扎根的夙愿。敲击石块的声音、扬起的石粉,预示着乡村的生生不息。村与村之间,都有石板路相连,光滑而平整。我们朱家湾就有六条通往山外的石板路。一条经小禾冲、邓家园、大义岭通往夏塘、长冲,一条经八字冲、丛木塘通往珊田村,一条经猴古岭、上架冲通往上架圩,一条翻过猴古岭通往中文冲,一条经流沙坪、亭子坳、上文冲通往永兴香梅,一条经祝家坳、石镜台下通往大义圩。祖辈们的栉风沐雨、安居乐业、春种秋收、心愿梦想,都深深烙在了这些石板路上。
小时候,每当太阳越过屋檐的棱角、投射着斑驳的光线时,我就踏上石板路,穿走在温暖的阳光里,向村小学走去。此刻,石板路也被太阳唤醒,热闹起来。斜戴草帽的村民,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走向田野;穿着碎花衬衣的姑娘,手挽着装满衣服的水桶,谈笑风生,来到溪边;背着书包的我们驶着铁圈,从人们的旁边不断掠过,身上军绿色的书包在有规律地摇晃着,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了黄昏或者放假的日子,我们这群孩子,接过大人手中的牛绳,赶着牛儿,吹着竹笛,出现在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上……青石板路像个慈祥的老者,一边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边满足地看着一道道移动的风景。石板路是多彩的、充实的,一如我童年彩色的梦想。
有路就有碑。条条青石板路,通向村村寨寨,角角落落,纵横交错之中,形成了十字、丁字以及Y字路口。大多数路口立有指路碑,上面刻有通往不同方向的地名,有的还在路碑石上刻着吉祥的话语,以此寄托人们美好的心愿。很多书上找不到的地名,就是通过路碑得以保存流传下来。过往的行人,有了路碑的指引,就能够快捷地达到目的地。作家李冰写有一首《你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祭奠刘胡兰烈士的,诗句中有这么两句:“站在你的墓前我不敢把眼泪当作祭礼,让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样活着?又怎样死去?”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朝代更替,多少路人在路碑的指引下,从山外精彩的世界走进来,又有多少家乡的子弟在路碑的指引下,走到了山外更精彩的世界,多少生命在这里诞生,又有多少人在这里作古。路碑,是多少生命的路标,又是多少生命的墓碑。它们,都是生命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见证。
有路就有亭。凉亭用于路人休息安坐,遮风避雨,躲荫防寒,一般建造在山坡之上,或者道路中央,且有水源的地方。多数是人们募捐而建,也有个人独资建的。三垛六柱,青砖灰瓦,有的全部用石块砌成。不同的建筑风格形成了不同的特色。石柱和墙壁上,往往会刻上序文、缘首(捐建人)、对联,记载着建造的由来,捐建人姓名,以及建造年代。“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除了建亭子,古人也常于交通要道的道路边植树,在树荫下放置一些石墩,用于行人休息安坐,弥补凉亭的不足。人们挑担爬坡,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之际,就在凉亭歇脚,渴了,喝点泉水,饿了,吃点干粮。倘若正好遇到三五个亲友,便聚集在亭子里,聊天、话家常,交流信息,增进感情,其乐融融,其乐无穷。凉亭是旅途的风景,是劳动人民的港湾,是乡村历史活化石,蕴含着浓厚的地方文化气息。一座亭子一首诗,一座亭子一个遥远的故事。它们与青石板路一样,凝聚了先人们的勤劳智慧和创意,也是先人们热心公益、邻里和睦、风雨同舟的见证。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随着时代的变迁,青石板路、路碑和亭子,山区这些古代交通的传统元素,在现代公路交通大发展的背景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有的早已废弃,有的改造成了公路。青青石板路,已经在岁月里磨得光滑,斑驳的是无法安然的曾经。但这一道道独特而古朴的风景线,却成为人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