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刚过,湘南大地,银装素裹。多年不见鹅毛大雪,晚上雪花飘落时,有市民点燃礼炮,在飞舞的思念里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火药味。九旬老父双眼浑浊,望了望故乡的方向,对我说,快过年了,过去这个日子,家家户户都在熬冻米糖了。
故乡石镜,是一个古老的地名,也是个多山多石的山沟,位于耒阳市东南角,与永兴县香梅乡交界。村民自古就有熬制冻米糖的习俗。听父亲讲,冻米糖发源于江西省,起码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湖南人多是江西移民的后代,因而亲切称呼江西人为老表。石镜一带朱族,就是元末明初从江西泰和县迁到永兴县、清初又搬到石镜的。江西老表离乡不离俗,熬制冻米糖的风俗,依然代代传承。冻米糖,顾名思义,是用冻米(爆米花)和糖熬制的。一般采用白糖、饴糖。那时物质匮乏,白糖必须凭票限量购买,人们就用红薯糖制作冻米糖。石镜人爱种红薯,每到深秋,霜白枫红,落叶纷飞,山坡,路旁,随处可见红薯在土里欢跳。寒露摘完茶籽,红薯也丰收了。拳头样大的红薯,可生吃,可烤熟了吃,也可熬粥吃。家家户户有堆红薯的窖,利于长久收藏。青黄不接时,红薯能做农家人饭桌上的主食。儿时的我,最喜欢在柴火灰里烤红薯吃,香喷喷的。
最快乐的莫过于打冻米。打冻米就是炸爆米花。那时全球气候没有变暖,湘南一带到了大雪、冬至,往往会有初雪。大多是雨夹雪,有时也下鹅毛大雪。每到这个时节,徐师傅便笑吟吟出现在朱家湾。他来到禾坪,生起炭火,架起爆米机。爆米机浑身通黑,两头尖中间圆鼓,把大米放入里面,经高温加热,很快就膨胀成熟食。打开机盖时,要用一个大麻布袋封住,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白花花的冻米随着热气浪冲入布袋,宛若一只只白蛾在飞。刚打的冻米,脆而微甜,大人孩子都爱吃。徐师傅是衡南县人,四十开外年纪,黑黝黝的胖脸挂满了微笑。徐师傅喜爱小朋友,每次进村,都会带些纸包糖给我们吃,我们乐得帮他拉起了木风箱。风箱又笨又重,拉动时要掌握方法,善于借惯性作用,不然拉不了几下子,就会气喘吁吁。我一直不明白,大人们为何把爆米花喊做冻米,把爆米花糖喊做冻米糖?现在回想,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美食,只有天寒地冻时节才有,又白花花像极了雪块吧!我有一首小诗《爆米花》,写的就是儿时打冻米的情景:
进入腊月她就开了
红彤彤圆鼓鼓的笑脸
淘气地“呯”一声
雪样的白纷纷扬扬
说起爆米花
便想起儿时提起脚尖
偷看过窗花的秘密
如今只有一群白色小飞蛾
飞来飞去
到了隆冬腊月,雪花飘飘。村民开始熬红薯糖了。这道工艺看似简单,其实挺累。第一道工序,清洗红薯。洗红薯来不得半点马虎,杂质会影响糖浆的色泽。记得我家熬冻米糖总是选择午后开始,洗红薯的活儿往往交给了我和妹妹。我们把红薯挑到井边,井水很冷,把红薯一个一个放到水中清洗,不一会就冻得两只小手通红。隔几分钟,我把手放嘴里呵热气,暖和一下,接着又洗。大半天下来,要洗两三百个红薯。洗净的红薯挑回家,开始煮红薯了。母亲在柴火灶架起大铁锅,提前在烧水等候。她把红薯全部倒入锅中,要我赶紧添干柴,拿吹火筒往里面吹风,火势顿时旺了起来,水开始沸腾着,翻滚着。母亲站在灶火边,掌控着火势。起初,火势要大,熬烂红薯,直到熬出汁里的水分。随着锅里的糖汁越来越稠,火势也要逐渐压小。夜幕来临,这时,父亲点亮了煤油灯,拿着一个木铲,赶过来帮忙。每隔几分钟,他会舀一点糖汁,放到煤油灯下,仔细查看。看什么呢?看糖汁的颜色和黏度。看完,再将铲里的糖汁滴成一条线,慢慢地滑入锅中,再察看一遍糖汁的火候。火候的把握,决定冻米糖的色泽和软硬度。这功夫,全凭经验和感觉,如同《庄子》天道篇里,那个敢于妄议齐桓公读书的轮匠轮扁一样,“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时,妹妹从外面进屋,兴奋地说:“下雪了,下雪了!”我探头往外看,果然,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宛若妹妹唱歌时,露出的两排洁白牙齿。我家土屋子里,正弥散着一股糖香。父亲飞快地舞动着木铲,搅拌锅中浓稠成浆状的糖汁,母亲和妹妹去拿冻米。烧火的添柴的任务,转移给妹妹了。炒糖的时候,既要快速,又要沉稳,否则这高温的糖浆溅到了身上,容易把人烫伤。等我和母亲拿来白花花的冻米,糖香愈浓了,父亲的手法更加迅疾,急促地指示我们配合放冻米。母亲将冻米慢慢的倒入锅中,父亲将冻米与糖浆拌匀,铲出来,放到地面的四方的糖模,填满压实。住在隔壁的堂哥文周,赶来帮忙。他拿一块塑料放在糖模上,用脚踩紧冻米糖,用手压平,再从糖模剥离,把立方体的冻米糖放在一边。父亲又铲来混合的冻米糖,放入糖模。文周哥又踩紧、压平、剥离。这道工序,宛如土法制砖。如此反复几个回合,终于把一锅冻米和糖浆全部铲完了。我们总算有了小憩的时间。刚才的喧闹和急促,旋即静缓下来。父亲站在木门外,一边看着雪花飞舞,一边吧嗒吧嗒抽烟。母亲打来一盆热水,端到木门槛,给父亲洗脸。父亲把烟杆放下,简单地擦下汗,进屋,盯着糖模里还在冒着热气的冻米糖,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只有灶膛里即将熄灭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灶火的微光,映着父亲的脸庞,像极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雪是多么美,屋后的树林,枯黄的枝头飞满白蝶。冻米糖也是白花花的。开始切糖了。父亲和文周哥负责切大块,母亲切细条。三把切糖的刀子,事先让父亲磨得锋利,还均匀地涂上一层猪油,避免切起来艰涩。一刀切下去,白色的米花和金黄色的糖浆,构成了两个漂亮光滑的剖面,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直到全部切成手掌大小,半寸来厚的薄块。我和妹妹负责把切好的再装进薄膜袋里。这样忙下来,往往要到半夜。乡村的冬夜,朔风呼呼,雪花飘舞,万籁俱寂。昏黄的煤油灯下,只有大人们切冻米糖的声音,是那么清脆有香甜。木格儿窗外,屋顶、禾坪、青石板路、山峦,纷纷披上了白衣裳。雪儿翩跹,把怀揣一冬的心事撒开,我用墙角的梅香拂尘,农家人的幸福是明亮的。春节期间,我们就用它招待客人,成为乡村一道独特的美味。
如今又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买年货。进入小康社会,生活物质丰富,我很少见到土法熬的冻米糖了。这种传统的制作工艺,也许失传了吧?雪花飘飞中的冻米糖清香,是唯一能把我带回童年的东西。想起它,脑海就会闪现母亲切冻米糖的手,是那样地白皙,我在黑夜中握着她,好像树枝握着白雪,这世界,从来不曾如此地温馨又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