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有时会重复这个梦:黑乌乌的矸石山。黑洞洞的井口。黑溜溜的工人。黑蒙蒙的街巷。姐夫姐姐亲切的笑容。
从记事时起,我就知道,姐夫是煤职工人,是吃国家粮的人,这个身份,足以让我们全家感到骄傲。年年春节,姐姐姐夫来我家拜年,总会带来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农村人难得见到。吃着甜甜的糖果,听着姐夫讲述煤矿的趣闻,我产生了深深的好奇:煤矿是什么样子呢?我对街洞煤矿充满了神秘向往。
1980年正月的一天清晨,我随姐姐坐上一辆黑乎乎的卡车,奔向想象过无数次的街洞煤矿。卡车是煤矿的,特意来接职工家属去过春节。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耒阳县城,第一次踏上位于郴县栖凤渡的街洞煤矿。前几天下了鹅毛大雪,雪水刚刚融化。一车人拥挤不堪,冻得直哆嗦。我身穿黄黄的新棉裤——姐姐特意买给我过年的——躲在姐姐温暖的怀抱。有时,就捉着我懂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边,呵着热乎乎的气。我的小手就不觉得冷了。
大卡车一路颠簸,车上不时有人呕吐。黄昏时分,终于抵达塘角上工区。我第一次见到煤矿,第一次见到矸石山,有朱家湾后山那么高,不同的是这山上没有高大树木,有的只是灌木杂草,以及黑黑的煤块。姐姐介绍,这是采煤开采出来的,一矿车一矿车堆放在这里。山脚下,是十几栋三四层高的水泥平房。一些职工刚从井口出来,戴着安全帽,全身黑乎乎的,只能看到两只黑眼珠子咕噜咕噜在转。这就是我梦幻中的煤块么,现实的黑与想象的黑,差距是多么大。我看到黑色是夜色的虚拟,是一块煤的浓缩,是一群劳动者的笔墨。寂寞的井巷,闪烁的矿灯,职工们的黑眼珠,成为我对煤矿最初的印象。
矿山的春节很热闹,工友们互相拜年。姐夫带我一家一家拜年时,总是这样介绍:“这是我小舅子。”工友们就哈哈大笑:“奉会计的小舅子这么小啊,跟你女儿都差不多。”羞得我满脸通红。那时姐夫没有下井了,调到了工区当会计。到工区主任家拜年时,主任的老婆给我很多冲天炮。我兴奋不已,谁知在点火时,裤子挨得火炉太近,把新棉裤烧焦了,烧出了一个洞,我吓得哭起来。这条黄色的棉裤,这个被烧焦的洞,在我成年后都几次晃动于梦中。那熊熊燃烧的煤块,温暖着童年的一段美好记忆。
过了两年,我们那里农村分田到户,姐姐是半边户,自然有山有田土,姐夫不得不每年利用休假机会,回家三四次,帮着姐姐做农活,连春节都是在老家过了。我考入上架中学读初中那年,姐夫邮寄了很多学习用品给我,有文具盒,有钢笔,有印着“湖南省白沙矿务局街洞煤矿”的信纸。我开始给姐夫写信,每学期一两封,汇报学习情况。姐夫都会及时回信来。姐夫写的字,一丝不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他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有用的人才。当然,姐夫也不忘说些煤矿上的新鲜事,谁家孩子考上了中专,谁家娶的媳妇还是大专生。
我读初中时爱上文学,那时没想到,这一爱就是一生的眷恋。课余时间,我爱写小说,也学写小诗。有时我就寄给姐夫看,姐夫看了夸我写得好,是当作家的料。有段时间,我迷恋上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15岁那年暑假,我写成一部武侠小说,十八万多字,轰动了全校。这部小说的手稿至今保存着,其中很多内容,后来成为长篇小说《血色野菊》的章节。有时,姐夫邮寄一些《白沙工人报》给我看。看多了,我就按照报纸上提供的地址,偷偷投稿。
我的学习成绩始终在全班前几名,不出意外完全可以考取中专。那年代贫寒农家子弟考取中专,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拥有城镇户口、吃上国家粮。我读完初三上学期时,年仅五十多岁的母亲病逝了,家里欠下一笔债务。我被迫休学在家务农,后来到过郴州搞装潢,到粤北山区学木工。1990年春,我重新温习初中课本,考取了衡南县成人中专学校。我选择了财会专业,梦想将来成为姐夫一样的会计。衡南当时没有县城,成人中专设在向阳镇,财会班设立在衡阳市总工会干部学校。我去学校报到前,姐姐去了街洞煤矿,借了六千元钱,给我读书和买城镇户口。姐夫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宽裕,他不是井下工人,工资也低,还要养育一家六口,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三个孩子。即使这样,在我人生最低谷最需要的时候,姐夫、姐姐还是帮了我。这笔钱,直到多年后,我到了耒阳市水泥厂工作才偿还完。
在衡阳读书的日子,姐夫调到茶山岭工区从事劳资核算工作,工友们亲热喊他“奉会计”。 姐夫依然和我通信,给予我关心和鼓励。我感到很迷茫,读的是成人中专,国家不包分配工作,又没有当官的亲戚。姐夫开导我努力学好本领。当时,衡阳到郴州有趟火车,属于慢车,每个小站都停。有几次,我利用假日坐火车到街洞站下车,然后步行七八里跑到街洞煤矿的姐夫家。。返回衡阳时,姐夫总会给我一些粮票,生怕我在学校吃不饱。有年冬天,下着雨雪,姐姐背着一袋大米到衡阳看望我。姐姐从没到过衡阳,人生地不熟,拿着我信里写的地址,到处打听我学校。好多市民不知道总工会干部学校在哪里,姐姐急中生智,跑到邮局询问工作人员,总算找到位于吉祥街的总工会干部学校。当她一身雪花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动得几乎要流泪。我有兄弟姐妹四人,姐姐最大,年长我十八岁。如果说长兄如父,那么姐姐就是大姐若母。姐姐的恩情,我终生难忘!
1992年春,即将毕业的我,在姐夫联系下,到街洞煤矿财务科实习。矿部相当于一座小城镇,有几条街,办公大楼、市场、工人俱乐部、电影院、体育场、学校、医院、粮站,一应俱全。小卖部、水果摊到处都是。姐姐就在矿部摆了几年水果摊。街洞煤矿职工几千人,来自不同的县市,人们居住在一个矿山,久而久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矿山话和矿山文化。外甥女郴菊、爱菊,外甥爱军,都在子弟学校读书。我通过她们认识了一些职工子弟,我至今记得名字的有:陈小勇、陈春英、陈小春、欧阳军、唐美艳、蒋苏红、杨华芬、任美沅、颜雅娟、彭芳青。每天我下班后,就跟他们一块玩。那时的天空格外蓝,云朵格外白,我们纯真多梦。我在街洞煤矿实习三个多月,吃住在姐夫家,也与这些职工子弟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街洞煤矿隶属于白沙矿务局。矿务局,新中国成立后仿照苏联煤矿体制建立的一级煤炭生产联合体,包括若干个煤矿,以及机厂、发电厂、焦化厂、洗煤厂等附属工厂,有的还带有地质勘探队、基建处等机构。白沙矿务局总部位于耒水河畔的珠玑滩,下属七矿三厂:南阳煤矿、红卫煤矿、白山坪煤矿、马田煤矿、湘永煤矿、街洞煤矿、永红煤矿,机厂、电厂、水泥厂,还有报社、勘察队(湘煤六处)、白沙技校。鼎盛时期,白沙局有职工数万人,加上家属,号称十万白沙人。这些煤矿,分布在耒阳、永兴、郴县。湘永矿位于耒水上游的永兴县便江镇白头狮村,马田矿位于耒水西岸,南阳矿、白山坪矿位于耒水支流淝江边,街洞矿处于耒水支流西河南岸。说起来,耒水流域真是风水宝地,地下煤炭资源丰富,其上游东江一带,就是资兴矿务局,与白沙矿务局、涟邵矿务局,并称湖南省三大煤炭矿务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快三十年过去,我由一个懵懂少年,步入了中年,成了国家公务员,成了知名作家,总算是没有辜负姐夫姐姐的期望。如今,因为煤矿改制,白沙矿务局不复存在,街洞煤矿变成了煤业公司。姐夫退休多年,居住在耒阳灶市,有时也住在栖凤渡,他在那里买了煤矿的安置房。在栖凤渡,姐夫偶然认识煤矿职工老赵,闲聊中得知他喜欢文学,便提起了我:“朱文科是个喜欢广交文友,同时很讲感情的人。他很想到我们街洞煤矿来走一走,看一看,但是他工作忙,抽不开身,所以一直未成行。”姐夫是一位热心肠的人,还慎重地表示,只要我到矿里来玩,一定介绍给他交个朋友。
2019年清明节,我与姐姐、姐夫在老家一起安葬了父亲大人,再次提起去街洞煤矿的事。过了几天,我就喊玲玲、兵哥各开一台小车,约了几个文友,由姐夫姐姐带路,前往栖凤渡和街洞煤矿。在栖凤渡镇街洞煤矿安置小区,我们在姐夫姐姐家喝茶。老赵闻讯赶来见面,我俩一见如故,交流文学与煤矿的话题,相谈甚欢。他还热情带我们在镇上参观。栖凤渡镇是郴州市苏仙区一个繁华的城镇,因三国时期的庞统而得名,发源于桂阳县的西河蜿蜒流过。“有凤来栖”“月迷津渡”,这样的古语,让人对栖凤渡产生美好的联想。西河边,湿地公园,小巧精致。凉亭、游道、梅花桩,一处休闲的好地方。在栖凤渡驿站小憩,一杯茶、一本书、一米阳光,就是一个惬意的午后。
姐夫姐姐请我们吃了丰盛的午餐。饭毕,老赵热心带路,迫不及待赶往魂牵梦绕的街洞煤矿。我们直奔茶山岭工区,当年的井口依旧,矸石山还是那么高,只是长满了树木花草,充满春意和勃勃生机。工区那些低矮潮湿的职工平房荡然无存,变成了高大明亮清洁的旅馆化职工宿舍;昔日的砖木结构工区办公室平房,如今变成了功能综合性高楼。运煤的铁路轨道还在使用,我们站在井口默默观,主井和副井一眼望不到底,架空人车不停转动着,上上下下的矿车。
紧接着,我们去了矿部。这么多年了,矿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坑坑洼洼的泥泞简易公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工人俱乐部、职工医院、工会办公楼、矿机关办公大楼,都在,子弟学校成了一家加工厂。姐夫带我去了表姐小菊家,小菊是我姨妈的女儿,姐姐做媒把她嫁到这里一个职工,生活得平淡而幸福。我每到一处,都会驻足停留一会儿,仔细观看、沉思、拍照,脑海中搜索曾经的美好记忆。我走上装修一新的办公大楼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默立良久。当年我在这间办公室实习时,特意在办公桌前墙上刻了“有志者,事竟成”六字自勉。如今,那几个字到哪里去了?我也想起那些失去联系的职工子弟。那年分别后,最初的两年,我在耒阳城区做民工、摆书摊,他们中有几个人还给我写信,鼓励我,安慰我。我在灶市街开书店时,陈小勇、彭芳青还特地到耒阳看望我。人生若如初见,他们都是我人生中最初的朋友,我怎么会忘得了他们呢?
三月风在夕阳下是那样地暖。过去在街洞煤矿的点点滴滴,犹如就在昨天。街洞煤矿是耒水流域众多国营煤矿的缩影,我曾梦想过通过招工在这里做一名矿工。虽然未能梦想成真,但我忘不了那些年姐姐姐夫的疼爱,忘不了街洞煤矿的那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