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一过,田野空荡荡的。大人们把犁耙清洗干净,放入杂屋,待明年开春再用。女人们拿出团线,缝衣补鞋,全然不顾稻草人落寞于田埂,让野菊花点缀得格外孤单。一年中最清闲的时节,村民最盼望的是罗师傅的影子戏班子,出现在村口。
耒阳是皮影戏之乡。解放初期,全县有七十多副担子。我们乡下人称呼一个影子戏班子为一副担子。从小我听父亲讲,1956年,他入党时,正遇到县里举行影子戏会演,每个乡镇都派了代表队参加,艺人们各显神通,拿出最好的节目,热热闹闹了一个礼拜。会演结束,父亲就请了大义合建村罗师傅的戏班子,到朱家湾放了三夜的影子戏。此后,湾里只要谁家有喜事,都会请一副担子过来,热闹一番。文革期间,影子戏列为封建余毒,遭受禁演。直到八十年代初,过去的戏班子获得新生。每到秋收过后,罗师傅的戏班子便会来到我们石镜一带,一个湾村挨一个湾村地放演。
那时,石镜尚未通电,露天电影亦不常有。看影子戏,自然成为人们的首选。平时,不管在哪个村有影子戏,大人们都会跑去观看。我们小孩子好热闹,尽管有些看不懂,也喜欢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大人们看戏,我们在一旁玩乐。《薛仁贵征西》、《罗冲扫北》、《穆桂兰挂帅》、《岳飞传》,等等,这些故事家喻户晓,老少皆知。有年冬天,湾里的一个青年去当兵,他家请了罗师傅的戏班子放影子戏庆贺,演的是杨家将。罗师傅的“鬼脑”多,唱本多,唱词好,周围百里的湾村都爱请他。“鬼脑”是小孩子的喊法,大人们都叫菩萨,也就是皮影人物,是用牛皮制作的。艺人们吸收民间剪纸艺术,精雕细刻,相当精致,能把各种人物性格表现的栩栩如生。皮影头部用透明皮制作,方便脸部化妆,使其形象逼真,颈部缝有空心夹层,随时可更换人头。一场戏,需要三四十个鬼脑才能更换自如。如果少了,舞来舞去就那么几个,索然无味。罗师傅的担子里有近百个鬼脑。他擅长于表演传奇故事,封神榜、薛刚反唐、杨家将、呼家将,是他最拿手的好戏。
黄昏,罗师傅带着两个手下,在禾坪搭戏台。戏台很简单,只需四张桌子、一盏煤汽灯,一个竹架布蓬,一个纸窗,即可表演。看到戏台搭好,我几乎等不到晚上,迫不及待地嚷着母亲做晚饭。母亲笑着说,天色早得很,开演的时间还长咧,你急啥,现在吃了,晚上饿了咋办?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哭腔,不行不行,我就要吃,现在就要!母亲执拗不过,只好从鸡窝里掏了两个鸡蛋,放在锅里煮。我这才破涕为笑,不一会,怀揣着两个带着余热的鸡蛋,径直往禾坪跑。村中十几个伙伴,早在围着戏台子乐开怀了。
天渐渐地暗淡了下来,禾坪的人,这一撮,那一簇,越来越多,扎成了堆。我们这帮孩子因为来得早,躲在帐篷里拉二胡师傅的身后。母亲找不到我,就到场里使劲喊,我就是不出声,生怕母亲发现,把我从台上拽下来。挤在人缝里,只能看大人的屁股,我喜欢躲在帐篷里,看白帐后面动弹的鬼脑儿。煤汽灯把纸屏幕照得通亮,我们小孩子探头探脑钻进去看,里面拉了许多细绳索,上面挂满了皮影人儿,还支着鼓架、铜锣、钹、喇叭、二胡等乐器。趁着戏未开演,我们小孩子在上面翻筋斗,快活地预演了一番,心里乐开了花。
好不容易天黑,戏正式开演了。罗师傅端坐在台子上,拿着鬼脑在纸窗表演,嘴里说着唱词。说到激动处,抬腿一蹬,“咚咚”两声,锣鼓声更响,两个佩戴刀枪的鬼脑打斗起来。台下的大人们不敢做声,聚精会神观看着。我依稀听到杨宗保穆桂英两个名字,知道罗师傅说的是北宋的事。罗师傅两手轻轻地按着皮影,不住拉着拴在皮人上的几根细绳,随着不同人物的出场,动作不住的变换,嘴里也不停地唱着。皮影在纸屏幕中上下翻飞,在锣鼓音乐的伴奏声中,刀光剑影,战马奔腾。最有趣的是喽罗卒子,一会儿搬桌椅,一会儿牵马,一会儿又挑书担,忙的不亦乐乎。罗师傅一会儿用男音,一会用女音,满嘴胡须让煤油灯映照得光亮。后台那个老师傅,兼吹、打、拉、弹、唱于一身,脚敲锣手打鼓,放下鼓锤又拉二胡,忙而不乱。台子下,爱唱戏的堂叔,嘴里衔着旱烟锅,吱吱哼哼地也跟着调子唱着,那自我陶醉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母亲发现了我,一把从台上拽下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叫我坐在前排的木凳上,责怪我不听话。坐在母亲身边,我摸了一下揣在怀里的鸡蛋,还在,热乎乎的。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影子戏什么时候演完的,当然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母亲背着我,嘴里念叨,再好的戏也抵不上一顿饱饭。
1987年夏,村里通电,我家最早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很快,村里电视机越来越多,人们对影子戏慢慢地不感兴趣了。又过两年,我离开了家乡,在外求学、务工,直到参加工作,就再也没有看到影子戏了。偶尔,我会想起大义罗师傅,不知是否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