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石镜属于耒阳东乡,盛产油茶。油茶林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宛如块块墨绿色的翡翠,镶嵌在房前屋后的山坡。孩提时代,我常常在放学之后,去山上放牛、砍柴、割猪草。大人们则在油茶林垦荒,种菜。等到寒露时节,田野的晚稻变成金黄,油茶籽就成熟了。那几天,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挑着谷箩,背着背篓,上山摘茶籽。
寒露一过,就该摘茶籽了。寒露节摘的茶籽叫“寒露籽”。还有一种成熟较晚的茶籽,要等到霜降节开始采摘,这叫“霜降籽”。摘茶籽是农村非常重要的节令农活,年年寒露,远在外地打工的,求学的,经商的,都会准时赶回故乡摘茶籽。在此之前,当地政府已布置了巡逻、宣传,打击偷摘茶籽的不法行为。记忆中,我家摘茶籽虽然辛苦,但收获颇丰。天刚蒙蒙亮,太阳还躲在山那边睡觉,油茶林弥漫着雾气。村民早早吃过饭,就挑箩带篓,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急急地奔向油茶林。成熟了的茶籽,红彤彤,黄澄澄,圆溜溜,从碧绿的树叶中跳了出来,立在枝头,在秋风中卖弄风情,招惹着乡亲们的眼睛,撩拨着乡亲们的心田。伸手摘时,有左手攀枝,右手摘果,然后右手往后一摔,划个优美的弧线,一颗颗茶籽就“噼哩啪啦”地跳进背篓里。我们小孩个子矮,摘不到的,就踮起足尖,甚至跳起来,一把抓住树枝,用力把它弯下来。抓不到的,就用竹子做的钩笄钩住树枝,往下一扯,那树枝一弯,顺手一摘,茶籽就成了猎物。再看见摘不到的,只好爬上树,坐在树枝上摘。油茶树不高,不过三四米,树枝分叉又多,枝条虬曲,细腻柔软,结实坚韧,小的可以做锄头把、柴刀把,大的可以做犁弯。摘茶籽有些像织布,你扯我攀,枝摇树晃。枝头的茶籽便像玩皮的小孩子,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明明看着那茶籽就在眼前,刚要伸手去摘,却不见了;明明看见那茶籽就在头顶,去摘时却又跳到了背后。有时,逼得我们不得不手攀树枝,从这棵油茶树荡到另一棵油茶树上,像打秋千一样。
薄雾锁清歌,野草缀寒露。艰苦的劳作中,人们放开喉咙,引吭高歌。大人们唱:“挑箩担,背竹篓,农民上山摘茶籽;茶桃厚,满枝头,农民喜得笑弯腰。唱山歌,吹口哨,漫山遍野好热闹;一谷箩,三背篓,装满一担往家挑。”我们孩子们唱:“茶籽树,开白花,风吹霜打都不怕。蜜儿甜,果儿大,榨出茶油顶呱呱!”
也有男女对唱的山歌:
男的唱高腔:“茶籽摘来圆叮子当(哦),树上摘来篓上装啊,难为老妹做早饭啰,吃了早饭上岭岗。”
女的唱:“一箩茶籽一箩歌哎,茶籽串串篓里梭。背篓满了箩里倒哩,歌声未落又呀一箩!”
满山遍野的歌声,此起彼落,给树林更增添了欢乐气氛。这种在大自然怀抱的劳作中滋生的歌谣,山泉般清纯,如山野中带露的茶花,绰约闪烁,令人迷醉。一背一背的茶籽摘满了,便倒进箩筐里。箩筐满了,大人就挑到家里,留下我们小孩子继续摘。油茶林离村子近的还好,大人很快就回来了,有的油茶林离开村子三四里远,还要翻山越岭,一担茶籽少则一百多斤,重则两百斤,一天下来,得走四五次来回,十分辛苦。一筐筐的茶籽摆在树林里,散发出一股股清香,那清香随风飘来荡去,弥漫在树林。一片油茶林的茶籽摘完,太阳刚好偏西。树林里飘荡着桔红色的光彩。我们便踩着温和的夕阳,满载而归,热闹一天的油茶林回归寂静,而村庄却热闹起来。人们在禾坪翻弄着新鲜的茶果,眉飞色舞谈论各家的收成。
收获回家的茶籽,放在禾坪或者屋檐下,晒太阳,或者自然风干,等到十天半月之后,茶壳裂开,露出黑油油的籽,便挑回屋子去拣。这段时间比较长,往往要等待一个月。期间,学校往往会交给我们一个任务:一起到山里去捡茶籽。所谓捡茶籽,就是到油茶树下寻找掉落的茶籽,到树上摘人们遗漏的茶籽。捡得茶籽一律上交到学校,美其名曰勤工俭学。班主任老师还会给我们分配任务,每个人至少完成多少斤,以防止有人偷懒。但这是难免的,总有些完不成任务的,就趁黑夜,偷自家的茶籽,充抵学校的任务。有的甚至偷别人家在禾坪晒着的茶籽。当然,不管是偷家里的,还是偷别人的,一旦让人发现,总是很丢脸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只能偶尔为之吧。
油茶花开了,雪白雪白。油茶花射了,冬夜愈发寒冷。人们足不出户,早晚围着炉火拣茶籽。拣茶籽,就是把外壳裂开的茶果,进行籽壳分离,把籽拣出来,再进一步晾晒干,才能送到村里的榨坊里,压榨出茶油来。拣出油茶籽后,油茶壳便会被倒进农具房的角落里,成为冬天取暖用的茶壳火原料了。冬夜拣油茶籽,是件很耐心和细心的农活。在乡村的那些年,在我每年都会经历这样的日子,放学一回家,就帮大人们拣茶籽。我和妹妹那时贪玩,总是拣了一会,便撒谎说去茅厕,其实是偷懒跑去玩。母亲就想出个法子,跟我们讲民间故事,吸引我俩不愿离开。至今,我最怀念冬夜,在弥漫着茶籽清香的土屋,在昏黄煤油灯下,边拣着油茶子边听母亲的情景。有母亲陪伴,再寒冷的冬夜也不寒冷,再漫长的冬夜也不漫长。
茶籽拣完,父亲一担担挑到榨油坊,去榨油。村里只有一家榨油坊,建在李家湾对面山坳的小溪边,据说有百年历史。小溪被拦腰筑坝,水位提升,形成一股巨大水流。水流冲击水车,水车吱呀吱呀叫着,通过一根木轴和齿轮,带动着碾盘在碾槽里转圈,将茶籽慢慢碾成粉末状。人们将茶籽粉末集散起来,放在大甑子里去蒸。蒸熟后,油香四溢,榨油师傅及时取出,灌于油饼铁框内,铺些稻草,用脚踩成饼,便是粗坯了,再排放于榨槽内。榨槽是根几吨重的松木做成,内部掏空,成长方形,用于放置油饼。油饼放好,两边加锲铁榨块,然后数人摆木锤,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嘿哟嘿哟——呯!”随着清脆的钢铁撞击声,清亮的茶油挤出来了,顺流到榨槽下的油盆。油榨干,从榨槽中撤出油饼。别小看这油饼,用处可大了,可当肥皂洗衣,可燃烧后放在火盆或火笼里取暖。到了次年春天,还可敲碎用热水搅匀后,撒于河道捕鱼,或撒于水田捕捉泥鳅黄鳝。轮到我家榨油的时候,我随父亲呆在油榨坊。饿了,用熊熊的油饼火煨着红薯,红薯煨熟后,沾着刚从油槽里流出来的滚烫茶籽油,吃得香喷喷的。榨油师傅累了,随便睡在沾满了油的稻草窝里,蜷曲缩着,呼噜呼噜的打着鼾睡。不用担心他着凉,熊熊的火堆整晚都是红的。我不敢睡觉,因为要不时的翻动碾槽里的茶籽。有时实在困的不行,只能在草窝里打个盹,听着吱呀吱呀的碾槽声,犹如生活于世外桃源。
接下来的日子,村人每天都用新鲜茶油,炒菜,煎蛋,炸红薯条,好香,好甜。那段日子,朱家湾的上空,始终弥漫着油茶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