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文科的头像

朱文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3/01
分享

远去的木帆船

一条河,一条古道,一座凉亭,一排厂房。河水清澈,倒映着青山、白墙、黒瓦,倒影着木帆船型老屋。

耒水自古航运发达,催生了造船修船行业。清代,造船要由地方保甲向官府作保,领取执照,按照官府核定的梁头、桅数制作。民国无官方船舶管理机构,船工加入水上帮会。耒水沿河的造船修船作坊零星分布,永兴塘门口、西河口、白头狮、耒阳大和滩、灶头市、新市街,都有船舶修造作坊。我眼前就是曾经辉煌的白头狮造船厂,七空连拱的房屋破败不堪,墙角瓦砾残存,狗尾巴草在风中招摇,唤醒人们的遥远的记忆。

新中国成立之初,湖南省成立民船联合运输总社,内河船民统一纳入集体建制,建立水上户口,定港籍,定航线。耒水沿河几个县都成立了航运合作社。1957年,永兴县木帆船运输合作社在白头狮建厂房造船,有工人100多人。三年后,永兴县白头狮造船厂正式成立。那时的船舶全系木船,耒水险滩多,触礁搁浅乃常事,船舶的更新修造势在必然。后来,耒水运输公司组建,总部设立在耒阳灶市,最多时有职工6000余人,有木帆船近千艘,旱路运输队23个,还派船开赴沅江,担负常德至辰溪的运输任务。这么大的运输量,导致船舶修造需求剧增。1988年,公司把灶市造船厂与白头狮造船厂合并,集中技术力量,组建新的船舶制造厂,地点就在这片河洲。鼎盛时期,造船厂有职工180余人,船厂年造新船50多艘,维修600多艘。那真是耒水航运的黄金时代。

厂房地处河洲。厂区被划为两个功能区,临河为生产区,车间高大宽敞,还有船坞、工具房、仓库、食堂、水塔。水塔北面有牌坊式的高墙,上方缀有五角星。驻足停留,我脑海浮现那个特殊年代的狂热场面。办公楼整体坍塌,门窗损毁,青苔侵阶,茅草丛生。三栋职工宿舍人去楼空,只有几户人家。一问,原来是几位不舍离去的老职工。他们告诉我,牌坊高墙,以前有个大大的“忠”字,是文革时期群众跳忠字舞的地方。八十年代被剔除了。有些职工终老后埋在附近,每年清明节,造船厂过去的很多职工,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扫墓,参观厂房,怀旧。毕竟,这里有他们逝去的青春,有值得牵挂的故人,有挥之不去的乡愁。

出厂房,到河边。河面开阔,河水深沉,真乃船舶泊锚的理想场所。洲边有古亭,红砂岩拱形,拱门上题有“乐善亭”门额,石壁镶嵌四块竖状石条。东西各有一副对联,其中东头对联云:“乐在其中欢歇下马,善哉此地快坐停车。”循凉亭南面石阶而下,我来到观音岩古渡口。耒水从东面的天王台山悠悠流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西面的黑山岭切入河中,使观音岩以下两里江面形成天然港湾。这里实在是太幽静了,静得河中央的白头狮夜夜发慌。正是春夏交接之际,草木茂盛。我默立良久。一江碧水向北流,无限风光在白头。隔河斜对的观音岩,见证了耒水航运曾经的辉煌。河还是从前的河,水还是清澈的水,那千帆竞发的场景,浆声灯影,摇橹的船工,纤夫的弓背,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打电话询问妻舅陆运生,他是耒水运输公司老职工,长期驾船为业。陆运生告诉我,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常年在耒水河面运煤载货的木帆船,超过千艘。一直到九十年代,耒水公司通过技术攻关,研制出动力钢质船,木帆船很快就淘汰了。再后来,耒水沿河陆续出现几个水电站,大坝拦河,延绵了数千年的耒水上游、中游,包括西河、注江、程水、郴江、淝江、敖河,长达七百里的航线,从此中断。如今,陆运生的女儿继承父业驾船,只不过改走湘江、洞庭,不走耒水了。耒水河面的帆影,只能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追寻。

我与友人沿河一路往南走。河湾有一艘废弃很久的木帆船,船体残破,舱内长满杂草。木帆船是船民的谋生用具,也是生活场所,日常起居、吃喝拉撒,都在船上。木帆船空间不大,结构却复杂。造船师傅在民间称为大木匠,颇受人尊敬。民间打造家具和生活用品的木匠,称为小木匠。俗话说:“小木匠不差分,大木匠不差寸”。大木匠做的是粗活,做料有一公分间隙,不打紧,用油灰、麻巾一扎,桐油一抹,就看不出什么痕迹。大木匠造船,需要高超本领,他们就材造船,没有统一的规格。在建造过程中,也需要几个小木匠和铁匠帮助。所谓“一个木匠,三个陪匠。”陪匠就是小木匠、铁匠。耒水两岸多山,造船的木材丰富,有樟树、梓树、松树、楠木、枞树、杉树等。我眼前这艘木帆船,主体是樟树、梓树,船底是松木,船舱是杉木,俗称“水浸千年松,风吹万年杉。”

木帆船的制造,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船身根据木料的不同形状而定,船体不同部位的材料不同。开始造船这天,叫“起码(排底)”,天快亮时,船家点香烛、烧纸钱、放鞭炮,中午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比过节还热闹。造木帆船要经过主体建造、缝隙填补、桅舵等其它部件安装,共三大工序,每个工序中有很多小的工序,只要一道工序出现问题,将来这艘木帆船都可能船毁人亡。因此,船主往往会封红包,好酒好菜伺候造船师傅,让他们满意,不偷偷“做手脚”。船造成后,还要给船首封头,安装一块加厚木板,俗称财神菩萨喜板,用五彩线裹着铜钱钉入喜板,船主要杀鸡飞煞、烧纸敬神、挂红封包,在鞭炮声中把喜板安装到船首。船造成后,还要抹桐油、上防锈油等。木帆船的船体经纬分明,功能布局科学合理,有存放燃料的船头尖舱,有存放工具及水手行李的浪槽舱,有水手的卧室古台舱,有装载货物的货舱,有船主一家老少居住的官舱,有做饭烤火用的火舱,还有用于树桅杆和清理积水的桅杆舱。

木帆船载重多则十多吨,少则几吨,主要运输耒水两岸的煤炭、木材、矿石。桅杆的风帆用帆竹、帆篷(布)、篷帽、各种绳索组成梯状,借助风力带动船只行走。驾船是个很辛苦的行业,人们形象地戏称“三公(公、弓)”,闲坐时像相公,撑篙时像箭弓,拉纤时像虾公。开下水船还好些,顺着水路,借助风帆,掌好舵,“吱呀吱呀”摇橹划桨,行船顺畅。最苦的是逆水行船,倘若没有风,船工和纤夫在纤道上拉纤推动船前行。在浅水区,使用竹篙加快速度,在深水、静水区使用橹浆划船前进,使用锚、犁安全停泊。船工三四人,驾长掌舵,纤夫、水手两三人。船工以船为家,往往带了家属。遇到岸上有寺庙,他们要上岸入庙敬神拜菩萨。遇到城镇,带妇女小孩去街上购物、玩耍。船员有不少忌讳,比如“陈、水”之类的字要改变读音,陈姓船工不能叫 “老陈(沉)”,要叫“老副(浮)”,吃剩下的菜要叫“富菜”。

临离开这里时,我折回厂区,到耒水公司退休职工“老副”家讨杯开水喝。“老副”是耒阳人,86年退休后一人住在这。他说:“过去在公司工作,是很自豪的事。没有退休前,我家里有一条10吨小木船,没请船工,六口人以船为家,白天晚上都在船上。”那时船工最怕生病,因为船上条件艰苦。旧社会病死的船工,在岸边垫床草席,任凭洪水把尸骨冲走。公司成立后,死于耒水的船工有三四百人。对于耒水公司的衰败,“老副”感到非常痛心疾首。我要他唱一首船工号子。他清瘦脸上顿时有了神采,目光发亮,扯开喉咙轻轻唱起来:

大家一齐背纤哟!嗨喝!

今天冒得风咧!嗨喝!

一齐用把力来,嗨喝!

大河滩小河滩!小河滩嗨哟!

过了淝江到白沙!到白沙嗨哟!

耒河上下十八滩啰!十八滩嗨哟!

上里有甲珠矶滩咧!珠矶滩嗨哟!

下里有甲磨菇滩咧!磨菇滩嗨哟!

......

我的思绪随着“老副”的号子声,飘出厂房,飘到蓝天下的云朵上。我仿佛看到,耒水河面千帆竞发的盛景,那清悠悠的浆声,“吱呀”“吱呀”的摇橹声,船工的号子,纤夫的弓背,一一鲜活起来。哦,远去的木帆船,再也回不来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