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洞与黄市镇隔河相望。岩洞背山倚水,洞前有个古寺,古色古香,修竹茂林。耒水南来,从岩洞下悠悠北流,诉说着汉留侯为避刀俎鱼肉之祸隐居的故事。
时值六月,烈日炎炎,不见渡船,想来是游客稀少,生日清淡,船夫躲家里乘凉去了罢。我直奔镇政府大院。镇长是我在公安局的老同事,弄条船只不成问题,不料院内空无一人。派出所值班民警告诉我,镇领导都出差了。一位副所长认出了我,热情相待,主动打电话联系船只,还为我们预订了中餐。很快,一中年汉子驾着柴油动力木船,突突而来,平静的河面,顿时水花飞溅,宛如雾霭,阳光折射下,激起一圈圈彩虹。
到得彼岸,踏过铺满杂草的沙滩,迎面的石壁上,出现“洞灵源”三个大字,下有“汉佐张良书”。究竟是不是张良所写,不得而知了。攀石阶而上,穿门楼,转平台,洞口上“张良洞”笔力劲遒,乃清末耒阳县令李嘉灵题撰。左右两边,有副对联:“今古英雄数指留侯识进退;历代君主岂独高祖负忠良。”诚斯言哉,翻遍史书,历朝历代开国皇帝,打天下时,对待身边的勇士谋臣,可谓肝胆相照,一旦坐稳江山,最先开刀的正是那些出生入死辅助他成就霸业的好兄弟,汉高祖刘邦就是典型。想当年刘邦封七个异姓功臣为王。此后七年,他每年削平一个王。张良能激流勇退,避居草野山间,躲过那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亡,谋臣亡”的大劫数,确实称得上天下头个明白人。然而,古往今来,像张良这般大彻大悟的智者,又有几个呢?
未到张良洞前,我读过关于它的游记,莫不夸赞洞内鬼斧神工,景色幽深,空阔平坦,可容纳数千人。进入洞内,顿时让我大失所望,里面漆黑一片不说,扁圆形的洞穴,宽不过二三十米,长不过四十余米,面积也就八九百平方米。环顾四壁,原来里面藏有十几个小洞,同行的几个朋友,借手机光试着探头进入,终因潮湿光滑不敢进去。洞顶宛如覆盖的铁锅,四周垂地,最高处约十米。像所有岩洞一样,张良洞内也有石乳、石笋、石瀑、石花、石幔、石柱,千姿百态,妙趣横生。凉风习习,气候有如深春,倒是适合住人。相传韩愈贬往潮洲,过此流连数日,在洞内题有“还我本来面目”,后宋代名僧无械和尚在此修炼,明代徐霞客在此留迹。洞内空荡荡,张良用过的石凳、石椅、石榻,找不到一张一条。还有那些令古人搜肠刮肚写下的大量诗文,又到哪里去了呢?
相传,张良到此隐居,并非一人漂泊,带了一拨人马来,以洞为家,以石为枕,日读夜琴,住了三年。实际上,张良晚年在很多山洞隐居过,比如:河南白云山张良洞、陕西紫阁峰张良洞、紫柏山张良洞、湖南张家界青岩山张良洞、山东济南铜壁山张良洞、陕西留坝县张良庙、浙江淳安石林张良洞、禹州颍水东岸的张良洞,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偏僻山洞。我无法想象,在这些地处荒凉的小洞,何以为家?何以为乐?立于洞内水池边,嗅着清凉且幽怨样的空气,我仿佛看到了汉留侯抑郁的身影,感到一种窒息和压抑,这位运筹帷幄、打下汉室江山的优秀军事家,晚年居然落到苟延喘存光景,何其悲哉?两千年来,人们谈到张良这段历史,莫不赞美他的超然脱俗,建了奇功伟业却自动放弃一切功名利禄,追求淡泊宁静的心境。他真的是自愿自觉隐居的吗?不!我看纯是文人们一厢情愿的美化罢了。自古男人把出将入相视同人生成功的最高境界,张良内心何尝不想享受人间荣华富贵,只是刘邦的所作所为逼迫他不得不选择隐退啊。
起初,刘邦对一帮开国功臣还是器重的。平定天下之后,他得意洋洋地讲:“我能有今天,得益于三个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镇守国家、安抚百姓的萧何,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这三位都是人杰,为我所用,所以得了天下。”张良、萧何与韩信,分别被封为留侯、酂侯、淮阴侯,被委以重任。但没几年,刘邦就不再信任这些旧臣。西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吕后和萧何诱韩信至长乐宫的钟室,以谋反罪名杀之,诛灭三族。两年后,相国萧何获罪下狱。此时的张良自然感到了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一种恐惧。他明白这样下去,迟早会轮到自己受剐。他借口体弱多病,从官场中抽身,学习“辟谷”、“轻身”之术,抛弃人间世事,不食人间烟火。“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辟谷就是不吃饭。我觉得,张良之所以不吃不喝地要修道成仙,不过是在放烟幕弹。以张良的聪明,当然知道神仙之事的虚妄,他学道修仙很可能是假装潇洒,以化解刘邦乃至吕后对他的猜忌,保全自我。可刘邦的夫人吕后就不许张良这样做,强逼他吃喝,还假悻悻劝他:“人生那么短暂,你何苦自找罪受呢?”张良无奈,只有从之。最后,干脆远离京城,过起了漂泊隐居的日子。
司马迁的《史记·留侯世家》,是我们了解张良生平的主要史料。该文记载了一个挺玄的传说:当年那位老人向张良赠书时,曾说十三年后将于济北谷城山下重逢,后来张良“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宝祠之”。张良见到黄石,随即把它供奉起来。张良死后,人们把他和黄石并葬在一起。每当祭祀张良时,大家也一并祭祀黄石。按《史记》所言,张良与黄石相见的地方,该在今天的山东省东阿东北。也就是说,耒阳的张良洞并不是张良最后归隐之处,他后来离开这里,肯定还去了很多地方,而且每在一个地方多则住两三年,少则一年半载。他之所以漂泊不定,甘受颠沛流离之苦,就是怕朝廷追杀。那么,他到底是哪年漂泊到耒水之滨的呢?之后又选择了哪里呢?史家没有定论,只有眼前这十几个齐人高的小岩洞挨得紧紧的,如心腹知已窃窃私语,在重复着两千年来难以阐释的秘密。可惜,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只有空灵,一副经自然选择而铸成的空壳,仅此而已,时光流水早把藏在岩洞里的悲情故事,淘得干干净净。
出得洞来,烈日炙人。脚底就是当年张良垂钓的直钓岩。耒水呈“之”字形的水道,沿半壁陡崖而下,悠然而去,一路波光涟漪。千百年的日子,流走了一个悲壮且慷慨的魂灵,这方岩石除了守望,被后人反复品赏,被认作退隐者清修的场地外,有谁能真正体味到它的无奈与渴望?相传张良因为激流勇退,得以善终,比起腰斩的萧何、韩信,他足以安详和安慰。遗憾的是,史书对张良的生年和终老之地均无记载,他到底活了多长岁数、安葬在哪里成为千古之谜。传说执掌大权的吕后获悉张良老死后,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可惜张良的才德,非要寻找到他的墓冢不可。谁知诏令一下,一夜之间,天下到处发现有张良墓。吕后派人数了数,总共有三千多座,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好作罢。两千多年过去,直钓岩早被耒河冲刷得无棱无角,水藻和青苔爬满了每处缝隙。凝视这方静石,我幡然醒悟,善终也罢,腰斩也罢,寿长也罢,命短也罢,殊途同归,好男儿曾经名垂青史,落下美名万年,足矣,足矣。
山风吹来,河面浪花飞溅,如绫袖缎带般的波涛荡漾。张良的一生,不就像这浪涛吗?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先是知难而上,奋发进取,将潜能发挥到极致,最大限度地体现自身价值;而后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激流勇退,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显示出非凡的智慧。耒水长流,逝者如斯。张良,宛若一颗流星,在秦末汉初风起云涌的天空,发射出耀眼的光芒,最后燃尽了自己,消失于灿烂河汉,留给后人的,是无限感佩,是无尽叹息,是无穷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