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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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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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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竹鞭

老家土屋的泛黄墙壁上,曾经好几年插着一根竹鞭。那是父母的遗物,是我童年在故乡成长岁月的见证。

我家祖辈是农民,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穷得进不起校门,五兄弟都没上过学。大伯朱显义是革命烈士,三伯朱显文是湘南游击队司令员谷子元的警卫员。父亲朱显琪受两位哥哥影响,十五岁就去了当兵,在部队六年之久,参加过长衡会战。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光荣入党,当选为农会主席,投身土改和支援抗美援朝的工作。人民公社时期,父亲长期担任石镜大队总支部书记,多次当选为地、县两级党代表。1960年3月,父亲作为郴州地区基层优秀党员代表,光荣出席了中共湖南省第二次代表大会,还荣幸受到张平化、周里、华国锋等省委领导的亲切接见。父亲在部队坚持自学,认识了几百个常用字,能够正常看书读报,字却写不好,笔迹歪歪扭扭。他开会作记录时,干脆用一些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从长沙开会回来,当时耒阳县委要从农村选拔优秀青年干部,有意培养我父亲。组织部考察组领导来到我家,看了看父亲笔记本上那歪歪斜斜的天书样的符号,一个劲地叹息摇头。选拔培养的事,自然泡汤。此后,父亲一辈子呆在农村,终生务农,未能吃上“国家粮”。

父亲的遭遇,成了我们家用来激励孩子们努力读书的“反面教材”。我母亲出身耕读世家,更懂得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偏偏我从小就调皮捣蛋,无心读书,母亲为了管教我,专门找来一根两尺长的竹鞭,插在土墙壁的细缝里。别看这竹鞭薄薄的、窄窄的,毫不起眼,却比老师的教鞭厉害十倍。在学校,纵使我们犯了错误,老师最多板着面孔高举教鞭吓唬一阵而已,从来舍不得真打我们。母亲就不一样了,在家中只要我背错一句诗、做错一点事,她手里的竹鞭就会长蛇般地舞来,单那阵势便足以让我心惊肉跳半天,更不用说被抽打后的皮肉之痛了。家里养了水牛,炎炎酷暑,我与伙伴们去山中放牛、砍柴,偷偷赶着牛儿跑到石龙里水库“打泡巧”(方言,游泳的意思)。很长时间大人们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有一次,我跟伙伴们在水库“打泡巧”,游到水库中央,我的脚抽筋,赶紧呼喊救命,又呛水几口,眼看就沉下去,不省人事。等我醒来,躺在路上,原来是路过的屠夫把我救上来做了人工呼吸方才醒了。此事自然惊动了父母,那晚我黑溜溜的小屁股可惨啦。父亲命令我跪下,狠狠打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父亲要我认错,我咬紧嘴唇,一声不吭。父亲就要用扁担打我,让母亲拦住了,把父亲推开,反问道:“他冒淹死,你想打死他吗?”。母亲从墙壁取下竹鞭,要我把双手叉到地面,头朝下屁股朝上,她挥舞着竹鞭使劲抽打。每抽一下,她就问我一句:“下回还敢到水库耍水吗?”我吓得连连保证:“下回不去了,下回不去了。”事后,我屁股上留下的条条暗痕,又辣又痛了好几天。以前我怕父亲,经过这事,我开始对母亲也怕起来。

尽管母亲对子女要求严格、不近人情,但对乡亲们宽厚和热情。平时,村子里谁家有了急难事,她会主动上门帮人家排忧解难。逢年过节,她不忘送些米呀油呀菜呀给村里几户五保老人。她一辈子行善做好事,自己却含辛茹苦未过一天好日子。文革中父亲被打成走资派遭批斗,母亲常常陪着上台戴高帽,成了湾人眼中的“臭婆娘”,就连那些受过母亲恩惠的人家,对母亲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因为搭上一句话受到牵连。父亲后来干脆申请外出搞副业做木工,母亲忍着所有屈辱和痛楚,照样早出晚归,到生产队出工,还要抚养年幼子女。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出生那年,十一岁的二哥因染上天花缺钱医治而早逝。新的打击对母亲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仿佛一夜之间,母亲衰老了十岁。她成天拼命地在队里干活挣工分,为的是赎罪——她始终认为未能挽救二哥的生命是她最大的过错,她必须把另几个孩子带大成人。

母亲生育了十一个孩子,最终只成活了四个。哥哥读了卫校,姐姐只读了初中,母亲把家中唯一的读书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身材瘦小的我走出石镜这个穷山沟,考上中专、大学,将来出人头地。我上小学时,父亲已经平反,重新担任大队支书,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教育我和妹妹的重担就压在母亲身上。每当夜幕降临之际,劳作一天的母亲回家后头件事,就是要我们背当天学的课文。如果背错了,她就会从墙壁上拿出那根竹鞭,边抽边训示我俩:“看你们上课还用心不,看你上课还用心不!”我只好打开课文,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遍遍朗读,直到能背出来了,母亲黑黑的脸才会浮现出难见的笑容。到了夏夜,花脚蚊子嗡嗡地成堆向人进攻,天气又热,我就不安心在家里学习,总想着法子偷跑到外面和伙伴们玩,打陀螺、打麻拐、捉迷藏,玩得昏天地暗。母亲为了使我专心完成暑假作业,就用木桶盛满一木桶水,要我把脚伸到桶里,她拿一把蒲扇在旁边替我驱赶蚊子。过了一会,母亲扇得汗流满面,我却丝毫不领情,体味不到母亲的苦心,趁母亲起身拿东西,或者去灶屋剁猪草的机会,拔腿就跑出去玩。母亲把我找回家后,我的手掌和屁股少不了又遭一顿竹鞭的抽打。久而久之,我心中恨起母亲来,有段时期喊都不喊“妈妈”,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情。

我记得非常真切,那天母亲上山扯猪草摔了一跤,伤口出了好多好多血,吃晚饭也打不起精神。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点亮了煤油灯,我就向母亲撒谎说:“妈,今晚你不用陪我做作业了,我一个人会用心的。”母亲望着我微笑,喊我的奶名说:“嗬,狗仔懂事了。”我趁母亲去二伯母家找草药的机会,偷偷溜出门,邀了明明、正古、务成、四妹子、菊菊,跑到几里外的湾村看露天电影。放的影片是《地道战》《小花》,我看得如痴如醉。回家时已是半夜,村人早入睡了,万籁俱寂。我忐忑不安地推开虚掩的木门,发现煤油灯竟然还亮着,母亲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绺银发垂在满是皱纹的额前,爆着青筋的老手捏着蒲扇。油灯如豆,映着母亲佝偻的身影。我心头顿时一酸,怯怯地叫声“妈”。母亲醒了,她揉揉眼,发现是我,瘦削的脸顿时黑起来。就在她起身的刹那,长长的竹鞭已在手中高高扬起。我晓得会有顿狠狠的惩罚了,干脆闭上双眼认罚。奇怪的是,竹鞭久久未落到我身上,倒是脸上触到了母亲粗糙而温和的手掌——她破天荒头回舍不得打她的儿子。我忍不住扑进母亲怀中,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刻,我读懂了母亲的心。

由于贪玩,爱看课外书,我的学习成绩不太好,常常不及格,家里担心我考不上初中,父亲叹息,母亲着急。两年后,我顺利考上了上架中学,母亲高兴得不得了,特地买了个新书包奖给我。上初中后,不知是突然开窍了,还是怎么回事,我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各科成绩,除了英语差点,其余几门功课都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经常让语文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读。班主任是我三舅舅,他每次到我家,都说我是考中专的料。双亲都很欣慰,对我的管教变得亲和起来,那根竹鞭也失去了用场。可是,命运无常,我读初三上学期的时候,不幸患上胃溃疡出血,在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出院后,医生建议我休学一年,调养身体。这样,就错过了中考。我那一届,上架中学有十多个同学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我在家休学期间,仍然复习功课,准备复读,没想到的是,1989年初春,母亲患上了不治之症。临终前,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插在墙角里那根竹鞭,略带歉意地叫着我的乳名说:“狗仔,你从小到大,妈妈对你是太狠了些,妈妈的用心你现在也明白。这根竹鞭我用了好多年,一直舍不得丢,你现在可以丢掉了。你要努力,努力!”母亲病逝后,三舅和数学老师陈老师专门到我家家访,动员我复读。可是,我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毅然作出决定:不再读书了,跟随村里一个木工师傅去了粤北山区学木工。

岁月轮回,又到中元节。我蓦然惊觉,母亲离开人世有三十四个年头了。父亲也走了四年。回首母亲曾经对我的严格教诲,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母亲的一生,短暂、平凡,充满苦难,她那根神奇的竹鞭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无论我是身处逆境还是顺境,永远鞭策着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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