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在乡下,村人亲戚中间谁家办酒席,我总爱尾随大人去“呷酒”。物质匮乏的年代,农家孩子碰在一起,互相炫耀的美事之一,就是比谁“呷酒”的回数多。说是“呷酒”,其实并非真的喝酒,而是冲着宴席上“十个碗”的菜去的。那个年代,粮油、猪肉等食品凭票限量供应,人们一日三餐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平时是难得吃上一顿肉鱼。只有碰到办酒席,才舍得买来鸡鸭鱼肉之类的美食,让客人饱吃一餐。那弥漫于宴席之上酒菜混合的浓烈馥郁香味,足以刺激得我涎水落口。
有一次,伯父倒了一小杯酒,搁到我面前:“来,这是北京产的牛栏山二窝头,可好喝呢。”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仰起脖子,一下倒进嘴里。谁知这水样的东西犹如一团火焰,从嘴里喉咙里滚到心口,烧得我“呜、呜”哭起来。大人们看见我龇牙咧嘴的狼狈相,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诱人的白酒,看起来似水般澄澈温柔,到了嘴里却有着火一样躁烈的脾性。我发誓再也上大人们的当,更不上酒的当了,从此对酒又恨又怕。
一九八六年,农村早已分田到户,党的政策也放宽了,我们村里的大人们各显神通,纷纷办起了鱼池、鸡场、养猪场,生活条件日益改善。这年六月,当了三十年农村干部的父亲因为年龄,从石镜村党支部书记位置上退下来。父亲一九五六年入党,先后担任过农会主席、大队长、总支部书记,“文革”被作为走资派打倒,四人帮倒台后,父亲平反复出,担任村支书。他工作尽职尽责,呕心沥血,没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年老了,说退就退了,而且享受不到任何退休待遇。母亲由此发牢骚,说是叫人心寒哪。父亲安慰母亲:“我是党员,就得服从党的安排,谁能当一辈子的干部啊。如今党的政策好了,只要有头脑有本事,不怕赚不到钱。”父亲拿出半辈子积蓄,又从堂哥朱文县那里借了八百元钱,毅然买下村部一间闲置的房屋,开起了小卖部。当时,石镜尚未通公路,商店货物一律靠肩挑,从乡政府到村里,要走十里山路。父亲和母亲起早摸黑,精心经营,一年下来,赚了一千多元。这对于我家而言,算是一笔巨款。我们全家盘算着再干两年,买台黑白电视机,而且还要供我和妹妹将来读中专、上大学。
谁知不幸接连降临到我家,先是我重病住院,不得不休学一年,在家疗养。等到次年春打算重返学校读初三,母亲不幸病逝。父亲劝我学一门手艺。我只好离开家乡前往粤北山区学木工。那是我坎坷人生的开端。我多想重新回到心爱的学校,复读初三,考上师范,实现我的教师梦啊。师父看出了我的心思。到了年底,寒风刺骨,师父塞给我两百元钱,说是今年的工钱。声音低沉着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今后形势发展,做木工冇得出息的。你回家吧,想办法重新读书。” 我哀求师父:“你带我去广州打工吧,我爸爸六十多岁了,哪有钱供我读书?我要学会木工这门手艺,以后赚钱养家。求求师父了!”师父决绝地说:“不行,趁现在还没下雪,你回家过年去。记住,要想走出农村,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说完,师父塞给我一张乐昌到耒阳的火车票。就这样,我含泪离开了师父,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石镜朱家湾。父亲正在吃晚饭,见我满身雪花进屋,惊得差点碗筷掉落。我把回家的原因告诉了他。他沉默良久,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至于你想去中学复读,我想看看吧。家里情况你晓得的,还欠了好多钱。”
过完春节,父亲突然跑到耒阳城,买来一套锑制设备,利用家里那间土屋,开起了烤米酒的作坊。父亲跟大义圩一位老师傅那里学的烤酒技术。米酒味甜醇香,风味独特,男女老幼都喜爱。特别是用糯米酿制的醐子酒,入口绵甜、多饮不醉,含有多种葡萄糖和人体十八种所需的氨基酸,常饮能延年益寿,还可作药引、调味、解腥,男女老少都喜欢。提起醐子酒,有个家喻户晓的传说。三国时张飞巡视耒阳,县令庞统担心张飞饮酒误事,下令县城禁卖烧酒十天,用糯米酿制成醐子酒招待他。张飞饮后大为赞赏。耒阳人代代保持着酿造醐子酒的传统,历来是耒阳人馈赠亲朋的佳品。
酒坊开张那天,很多村民提着酒瓶赶来,尝的尝,买的买,都夸赞父亲烤的醐子酒好,闻着酒香都想尝上一口。晚间,客人散去,一向不喝酒的父亲大开酒戒,炒了盘红辣椒伴肉丝,把我和哥哥叫来,说:“今晚我们父子三人好好喝几杯吧。”我坚决地说:“不喝,不喝!”父亲知道我讨厌酒,就说这米酒浓度低,香甜可口,常饮能延年益寿,还能用作烹调菜肴的调味料或解腥剂。我还是不肯喝。哥哥故意喝了一口,叫起来:“哇,爸爸酿制的酒真纯真甜。”闻着酒香,听着溢美之词,我动摇了,冒着再上一次当的风险,端起了酒杯,小心地抿下一小口。啊,根本没有白酒的躁烈、辣烧味儿,仔细品咂,只觉入口的佳酿,醇厚绵甜,浓香满口,回味悠悠,好似被一种温馨的氤氲蒙绕着,爱抚着。第一个月,父亲卖出六百斤酒,赚了百多块钱。父亲盘算着,照这样下去,我明年返校读书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从那以后,朱家湾的上空飘满着酒香。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了床,生火烧水,将筛选干净的百余斤大米淘尽,放入锅中用猛火蒸。然后把我吆喝醒,帮他挑水。他就等待蒸熟透的米饭取出,倒入一盆温开水中搓洗,说是这样米饭就不会相互粘连。等到温度降至四十度,父亲就把研细的甜酒曲倒入米中,拌匀,装入盆中或罐中,再将余下的的曲均匀地撒在上面,慢慢加温开水,用盖子封住这口大锅,过三四天即可出酒了。忙完这些,父亲就把上次密封发酵好的米饭去出大锅,通过压榨、过滤,就能从管道流出香喷喷的米酒了。看着泉水样涌溢的米酒,闻着诱人的酒香,忙得满头大汗的父亲放心地坐下来,要我用杯子装满米酒,分一点给我,陪着他慢慢品尝,往往一口酒下肚,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会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而我,也让甜甜的味道滋润着喉咙和我的心,跟着他快活地笑着。这是汗水酿制的笑,这是不再贫穷的笑,这是新时代的笑。
我后来并没有返校复读。原因是上面来了政策,复读生不允许考中专,只能考高中。于是,我进城做民工,榨米粉,搞建筑,烧锅炉,摆书摊,在水泥厂做搬运工。白天卖苦力,晚上自学,通过参加成人教育拿到中专、大专文凭,还在报刊发表上百篇诗文与短篇小说。父亲烤了四年的米酒,支撑这个穷困的家,帮我买了城镇户口。最终,我靠自学成才、贵人相助,进入公安机关工作,捧上“铁饭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人生如梦,岁月匆匆。如今,父亲离开人世四个年头了。当年借钱给父亲的堂哥、带我学木工的师父,也病逝多年。那个飘满酒香的朱家湾,早已人去楼空,不再有过去的热闹,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妇女守护着这块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