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气喘吁吁,爬行在八面山的崇山峻岭。“八面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这句民谣,逼真地道出了八面山之险。唯一的进山路虽是省道,却不宽,极陡且弯,崎岖蜿蜒。山野静寂,飘飘秋雨,洒上深深寂寞。车速缓慢,艰难爬行,非得流几身汗水,喘几口粗气,才能登上山顶。
坐在我前头的伍老,一直神情默然。桂东越来越近,八旬老人的心啊,再也无法平静。伍老的姐姐伍春林,十五岁跟随姑妈伍若兰参加湘南起义,上井冈山后担任宣传队员,始终跟随在伍若兰身边。1929年2月初,红四军转移赣南,途中在寻乌县圳下村宿营,黎明军部遭袭。伍若兰为掩护朱德突围,引开敌人,战斗中受伤,与伍春林同时被俘。敌人把伍春林关押在遂川县大汾镇临洋监狱。牢房头目见她年轻貌美,顿起邪念,伍春林与其斗智斗勇,使其淫威不能得逞。五年后,中央红军长征,桂东县立中学教员胡晋如,以390块银元将伍春林赎出监狱,纳为续房。伍春林在胡家,从不持富欺穷,善待贫困乡邻。全国解放后,胡晋如在土改中被镇压,伍春林戴着“地主婆”的帽子,入狱多年。出狱后,她跑到北京中南海找姑父朱德哭诉不幸遭遇。不久,文革爆发,伍春林在忧郁中与世长辞。1978年,胡鹤鸣为落实母亲的身份问题,只身来到耒阳找到伍江华。在伍老的帮助下,胡鹤鸣联系到女红军段子英、伍道清、彭儒出具证明,落实了伍春林的红军失散人员身份。1982年,伍老去了一趟桂东,可惜未见到伍春林的另外几个子女。此后三十多年,竟然连胡鹤鸣都失去了联系。多年来,伍老一直想去桂东寻亲。
桂东县地处罗霄山脉南陲,建县于宋宁宗嘉定四年(1211),群峰耸翠,气候宜人,境内有“凤岭古松”“水声石鼓”“龙溪瀑布”“碧洞飞烟”“仙人石田”“仙桥天乐”“玉女云鬓”“狮山耸翠”古八景点缀其间,留下不少诗文和美丽的传说。如今,耒阳女红军伍春林流落桂东的故事,让这块古老土地增添了新的传奇。我们一路颠簸五个小时,平安抵达沤江镇。沤江是耒水的源头,这里天蓝、山青、水碧,即使酷暑都清凉如水。作家陈应时等候我们多时。他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新闻办主任,文联主席,作协主席,身兼数职,年轻有为。陈主席问我们有伍春林后人的联系方式吗?伍江华回忆,他当年见到胡鹤鸣是在汽车站后面的招待所。可是,三十多年过去,城市变化很大,老汽车站变成了广场,招待所拆了,哪里还能找到胡家人呢?我突然想起,前不久从网上看到一篇关于伍春林流落桂东的文章,作者是罗健东,找到这个作者,也许能寻访到伍春林的后代。陈主席听我提及罗健东,说他认识,是旅游局局长。
很快,我们联系上了罗局长,并从他口中得知,伍春林的孙子胡绍南是县公安局法医。赶往县公安局的路上,我与陈主席交流,了解桂东的风土人情。桂东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毛泽东、朱德、彭德怀、陈毅、任弼时、王震、萧克,曾在桂东战斗过。“沙田来了一支兵,说话和气讲公平,世上哪种军队好,要数工农革命军。”1928年4月,毛泽东在桂东沙田颁布了第一军规《三大纪律•六项注意》,也就是后来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1928年8月,红军主力冒进湘南,在郴州遭惨败,二十九团全团覆没,史称“八月失败”。毛泽东、伍中豪率领三十一团一营赶到桂东唐家大屋,迎回红军大队。桂东县的寨前镇,是红六军团誓师西征出发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拉开了红军长征的序幕。如今,红军路,纪律广场,见证了桂东人民与红军的鱼水情。
桂东县公安局绿树成荫,环境幽深。我们很快见到胡绍南。他五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听说是耒阳的亲人来了,激动不已。他告诉我们,伍春林的三个儿子已不在人世。他们临终前都嘱咐子孙,要找到耒阳的亲人。伍春林的三个女儿健在,其中大女儿、二女儿在广东,小女儿胡鹤喜住在桂东乡下。胡绍南带我们到罗霄社区,见到了伍春林小儿子胡鹤秀的外孙女黄智园。小黄拉着伍江华的手,边流泪边说,她妈妈胡丽萍曾经两次到耒阳寻亲,四处打听伍江华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胡丽萍绝望了,觉得这辈子见不到耒阳的亲人了。如今,伍春林的第五代后人都成年了。胡家人念念不忘耒阳的亲人。
黄昏,漫步于街头。桂东地广人稀,人口二十余万,沤江镇坐落在山沟,海拔八百多米,是全省海拔最高的县城。每到盛夏,众多外地游客到此避暑。街道依山傍水而建,沤江清悠悠流过,青山绿水,街面洁净,宁静而秀,颇有小家碧玉的风韵。桂东人不爱打牌打麻将,平时喜欢在河边散步,爬山。桂东的乳猪非常有名。作家梁实秋有篇散文《馋》,文当特别提到了桂东:“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东县人,他那偏僻小县却因乳猪而著名,他告我说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购乳猪,搭飞机运走,充实他的郇厨”。
夜宿桂东宾馆。窗外,蝉鸣阵阵,愈发显得静寂。在这样的春夜,翻看段子英、伍道清、彭儒三十年前写给胡家的信,看着她们的亲笔字,品味信中对那段波澜壮阔岁月的回忆,我久久难以入眠。八十多年前,伍春林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为了一个崇高的信仰,义无反顾投身湘南起义,追随朱德上井冈山,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当年上井冈山的耒水儿女,有一万多人,真正活着看到新中国成立的,又有几人呢?再看当今社会,很多年轻人失去了信仰,让金钱、享乐、物欲迷失了方向。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辈,不应该忘却那段悲壮光辉的历史!
次日早上,一轮红日破雾而出。呼吸山城的清新空气,心情格外舒畅。胡绍南夫妇带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赶来见我们。她在胡家长大,对伍春林感情很深。建国初期伍春林坐牢,她去监狱送饭送衣,给她讲过此生最大遗憾是未能回到耒阳。老婆婆听说耒阳的亲人来了,不顾年迈体衰赶来见面,还陪同我们参观三台山。三台山因大、中、小三座山平列而得名,泉水清澈,树木苍翠,沿石径拾级而上,林荫小道静谧幽深。我们先后观看了濂溪书院、文峰塔、寺庙、革命烈士纪念碑、红色记忆园、织女湖,还看到毛泽东在桂东迎还红军大队时战斗的战壕。突然起雾了,漫山雾色,让三台山多了几分神秘。雾在山间泼墨,描绘出一幅幅丹青。桂东方言颇有趣,把“话”说成“货”。姑娘碰上小伙子说:“欢迎你到俺屋里搞。”千万别以为人家在占你的便宜,真正的含义是“欢迎您到我家做客!”有个初来桂东的司机,开车载客在弯道前行,忽闻车中一名妇女惊叫:“孩跌了!孩跌了!”人命关天,司机急刹车,惊出一身冷汗。谁知妇女下车捡回一只鞋子。原来,桂东话把“鞋”成“孩”,“鞋子掉了”说成“孩子跌了”。仔细想想,我们耒阳方言,不也是把“鞋”喊成“孩”吗?耒阳桂东两县人民共饮一江水,方言有些接近亦正常。
中午时分,伍春林几个孙辈陆续赶来,与伍老相认。小黄的丈夫,在八面山景区工作,特地请假赶来,请我们到郊区农家乐吃饭。席间,一对年轻夫妇急急忙忙跑来。女的是胡鹤喜的女儿胡中霞,在俄罗斯做生意。她刚从莫斯科飞回国内,看望母亲,得知耒阳亲人来了,从广东连夜开车来的。胡中霞拉着伍江华的手,泪流满面。胡中霞带我们见到了胡鹤喜老人,一起去十多里外的增口乡,参观伍春林的故居,并祭拜伍春林之墓。增口乡位于井冈山南麓,伍春林的墓地在海拔近千米的山头。天空烟雨蒙蒙,杜鹃声声啼叫,稻田里的水色与天光相辉映,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墓地周围树木参天,草木茂盛,墓门上方,刻着一行字:“女红军伍春林之墓”。我们怀着崇敬之情,烧香、跪下、磕头,祭拜她的在天之灵。
返回,经过茶马古道。宋时,身似猿猱的桂东山民,在这条古道往返湘赣诸州县。这里盛产茶叶,东通江西的遂川、赣州,南往韶关、广州,西往资兴、郴州,北达酃县、衡阳,长达千里之遥,穿插迂回十万平方公里。古时八面山、罗霄山,山重水复,巍峨险峻之中,出现了一支神秘的马帮。马背上驮着的不是云南普洱茶,而是桂东的玲珑茶与高山云雾茶。同是茶马古道,一个在西域,一个在南部。一样的深邃,一样的神秘。昔日的茶马古道上,往往是几十里无人烟,悬崖上,密林中,徒坡上,夜鸟啼叫,石蛙声声。当年尘土飞扬、铁蹄飞过的茶马古道,说不尽远古的风韵。往事越千年,恍若跨越了时空隧道,朱毛红军浩浩荡荡的革命洪流,无疑是茶马古道历史上最美的风景线。这道风景里,谁又会想起,有个叫伍春林的女战士,那清秀的模样?
云开雾散,我们与胡家人依依惜别。小车走出很远了,伍老还在探头望窗外,凝望挥手告别的亲人。白云缠绕的山腰,杜鹃花时隐时现,我恍如看见一队红军战士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一条红飘带连接着蓝天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