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一河,一塔。城是耒阳城,繁华两千年。河名耒水河,飘逸九百里。塔叫凌云塔,七层耸云天。耒水由南而来,清纯又多情,绕城摆着“S”舞步,左一下,右一下,婀娜若美女蛇,缠住了古城,缠住高塔,不舍离去。
每次登上凌云塔,极目城乡蓬勃景象,一股豪情不禁油然而生。我想起一位先贤,一位为耒阳作出重大贡献的先贤——张应星。
修建耒城地标凌云塔
清朝以科举取士,从进士、举人选授县令,间或以贡生、监生等补用,称之为“知某某县事”,简称知县。顺治四年(1647),耒阳归清,此后364年间,耒阳知县多达156人,其中进士29人,举人42人,解元2人,贡生24人,监生30人。这当中,任职时间最长、政绩显著的知县,当属贡生出身的张应星。
张应星,号筱山,浙江省休宁县(今属安徽省)人。休宁建县于东汉建安十三年(208),自古文脉兴旺,科举时代出了19名状元,被誉为第一状元县。《耒阳县志》载,张应星贡士出身,任职耒阳知县十四年余,做了许多有益的好事:兴文教,黜陋习;恤民困,除积弊;正人伦,倡孝道;建文庙,修城池;培杜墓,葺庞祠;开乡道,筑石路;修津渠,便商旅;建宝塔,壮风水。这些善举,不但使民风得以淳化,还改变了全县环境面貌,使之出现了繁荣兴旺的景象。
康熙五十五年(1716),张应星修纂《耒阳县志》,发现耒阳科考以来未出一个状元,深表惋惜。他察看县城的形势,东、南、西三方,高且雄伟,东北青麓山势低,似一操箕口,藏不住才(财)。东北又是县治的青龙方位。青龙低,文脉不旺。他便想到:如果在河边建百尺高塔,与鹿峰遥相对应,就可以弥补地势低矮的缺陷,促使山水和谐,让耒阳兴旺犮达。他在考察时,从拨开的荆棘杂草里发现一块石碑,碑文记载,明代有个姓曾的官员,打算在此建造高塔,因缺钱而不能兴工。这就更坚定了张应星的建塔意志。
张应星多方筹集资金,准备材料,动员民工,很快工程启动。一年后,一座七层宝塔建成,民众欢喜。谁知乐极生悲,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的巨响,宝塔竟然坍塌了。人们传闻有妖孽作怪。张应星不信邪,不气馁,带上工程技术人员查勘工地,找出坍塌的原因是基脚没打扎实。于是,他再次筹集财物,在废墟上重建宝塔。又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竣工。塔顶为铸铁空心葫芦,门窗檐呈穹状,浮雕人物,云气瑞兽,栩栩如生。张应星把宝塔定名为“凌云塔”,从第一层起,依次而上,每层门口写有激励上进的横额:云梯初级、更上一层、禹门春浪、明达境界、蓬莱不远……鼓励耒阳学子立下凌云壮志,发愤读书,奋力攀登,可见张应星用心之良苦。
凌云塔高耸立直入苍穹,与对岸的鹿岐峰遥遥相望,形成对称之势,耒阳人俗称青龙塔。古塔见证了古城的沧桑巨变,三百年来,一直是耒阳的标志性建筑。
在耒阳留下诗文三十多篇
科举时代,州府县官,往往都文化素质高,文学修养好。张应星亦不例外,饱读诗书,精通文学,擅长书法。公务之余,他流连耒水两岸的胜景,吟诗作文遗墨,不亦乐乎。
张应星崇拜杜甫,刚到耒阳上任,就去了北门外的杜甫墓凭吊,写下《初到耒阳谒杜陵》:“春风飞鸟来江头,碧树阴阴暂系舟。甘载怀君芳草里,今朝许我拜高丘。”此后,他每年要去杜陵祭拜,写了多首纪念杜甫的诗。“为扫诗人墓,同过江上桥。芳郊晴更好,新涨夜来潮。古冢门双开,忠君路一条。杜公原未死,有魂不须招。”要到杜墓,必经杜陵桥。古桥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本名洞阳桥,明嘉靖年间重修改名。白纹青石铺桥面,石工沿白色石纹砌成梅花一枝,桥下溪水潺潺入耒水。张应星赋诗云:“如何春近转严寒,始信阳生冬未残。不必岭梅先得气,杜桥也有一枝看。”
耒阳城西的障隍岭,又名姜王岭,风景秀丽,古木参天,乃汉代罗顺隐居之地。张应星多次到障隍寺拜佛,作诗二首。其中一首写道:“度岁甫三日,行春偶出关。抵林题念佛,竹马引偷闲。萧鼓障隍岭,旌旗紫盖山。寻游还未倦,高咏菜花间。”他也多次去耒水东岸的鹿岐峰观光,追寻先贤诸葛亮、胡文壁、周天明、罗洪先的足迹。鹿岐寺右侧的山腰,有八卦井,相传西汉苏耽在此修炼成仙,用手指点出此井。不过,张应星对此说法质疑,写诗《八卦井》叩问:“仙井何年造?依然八卦形。渊源无可溯,昼夜水冷冷。从来山有窝,石髓自洄淳。胡为高冈上,涓涓势不停。”
耒城西南三十余里,有洞名龙泉,深三层,幽邃磊奇,石壁削奇,透光朗彻,石乳滴成一“老僧”趺坐。张应星看完龙泉洞,写诗云:“耒阳四过重阳节,历遍诸峰此独奇。三洞直开罗宝仗,一拳中踞俨沙弥。凝成暖气常春日,泻郤寒光是夏时。纵少黄花还少酒,龙泉煮茗亦相宜。”耒城东七十里,亦有一洞穴,深三四十米,劈开一面,顶如宝盖,深豁奇峭,石乳滴成观音像逼真,人称观音岩。张应星参观之后,诗赞之:“巍然一座山,劈空开一洞。春秋几何年,静结烟云梦。幻如海底螺,深多亿不中。造化本无奇,却将山石弄。幻成大士身,黑白须眉动。秉烛蹑其巅,竭观目力痛。沉沉不见天,夏凉冬不冻。安得在人间,藉此庇大众。”
张应星热衷山水之乐,且佳作不断。我翻阅《衡州府志》、旧《耒阳县志》,发现他在耒阳留下的山水诗多达33首,《遥田纪事》、《山行》、《春日出行》、《雨途》、《中秋夜同人河上楼看月》、《秋尽河上楼小坐》、《西园桂下小饮》、《题青云馆韵》、《辛丑月归喜雨》,都是朗朗上口的佳作。他的诗作取材多样,语言鲜活,常有出奇之佳句。他写《登侯憩仙》:“侯憩仙如屏,斩方驾云上。端雾不可狎,众山让倜傥。”把侯憩仙喻为风流倜傥的美少年,妙哉。他写《吊元耒牧吴瑛》,缅怀元代耒阳州官吴瑛,内有“川岳钟灵识在公,耒江仰止意无穷”二句。尝闻“高山仰止”之说,张应星以水势喻高山,清新怡人。张应星的《寓居萧家别业》诗:“高敞疑无地,虚空喜有天。几枝青在树,万顷绿平原。乳鸭啼墙背,雏牛卧户前。农庄书舍近,耕读不妨连。”该诗有着田园牧歌般的意境与情趣,反映了太平盛世耒阳乡村的风貌。耒阳坛下乡有丹霞地貌寨下仙,相传司马懿与张飞在此驻兵对阵。张应星的《仙山庵引》游记,很有文采:“山皆石,若狮子蹲踞,山左右旗鼓相当;遥望峭壁千层,数行大字文成钟鼎,无有识者。侧有羊肠小径,上石门达绝顶,顶则平铺如掌,可坐数千人;中有五湖四海迹,为神功鬼斧所鉴。右石上有鹿脚迹,若蹈石而破者。”文中记载他因公事经过,在山顶上流连忘返,徘徊四顾,感觉寨下仙就是蓬莱仙境,山风一吹,衣袂飘飘,仙人那样御风飞行。
耒阳城东,曾有块孔明碑,又称誓蛮碑。明嘉靖《衡州府志》载:“誓蛮碑,在耒阳县东五里,相传武侯立石誓蛮。二碑其右。后为雷所轰,惟存断石。”诸葛亮平南蛮胜利回师,路过耒阳,人们为其立碑纪功。那时南蛮盘踞的地方,就是西康、贵州和云南地区。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孟获是夷人的酋长,追随益州郡雍闿起兵反蜀,诸葛亮率大军到南中平叛,大获全胜,雍闿被斩,收服孟获,留下千古佳话。张应星有首诗《孔明碑》,写出了此碑的神异:“昂然邱垅中,形势奇而奥。不知起何人,绝不类时好。搔首立田间,久视目疑眊。依稀认汉朝,字画全消耗。转侧揣遗文,信是卧龙造。遥遥几千年,风雨无倾倒。此碑疑有神,一任流俗道。”由于年代久远,碑文模糊难辨。张应星认出其中的十字:“汉丞相武侯纪功誓蛮碑。”后来孔明碑被雷电轰毁,碑断裂。《广舆记》记载碑旁有字:“后有功吾上者,立石于左。”
重视对老百姓的教化
张应星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治政有方。他任职耒阳知县期间,大力倡导“兴文教而振民风,黜恶习而崇古道”,重视对老百姓的教化。
地方志有“资治存史”、“光前励后”的教化作用。张应星上任不久,即亲自组织修纂《耒阳县志》。同时,他鼓励民间修家谱,认为“家谱犹国史”,能够弘扬宗族伦理,稳定社会秩序。清代统治者对民间修谱十分积极,康熙、雍正都曾号召纂修家谱,这使得家谱数量大增。与之前的家谱相比,清朝的家谱体例更加完善,内容更加丰富,记事的范围更加广泛。耒阳伍族宗亲修《伍氏家谱》,张应星亲自作序。可见,他重视宗族家谱伦理教化的作用。
耒阳城北有文昌宫,明代万历知县曾惟悫创。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张应星修缮了文昌宫,改为湖南巡抚赵申乔生祠,另建庙于学宫左,并重视祭祀。文昌立庙,当然是神,文昌何神?班固《前汉书·天文志》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海。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斗魁戴筐六星,日文昌宫。”顾炎武《月知录》记载:“以奎为文章之府,故立庙祀之。乃不能象奎,而改奎为魁。又不能象魁,而取之字形,为鬼举是而起其斗。”可见文昌神是儒家所立北斗首星之宫。张应星担任耒阳知县期间,每年春秋两季,都会举行仪式祭祀文昌神,另外有二月初三的文昌帝君生日祭。祭祀时,参加者,有知县张应星,有县学教谕、训导等官员,还有众多学子。后来,到了乾隆年间,文昌宫与城隍庙之间,有个文人聚会的场所“宾兴堂”,附近建文星楼。文星即文曲星,文星楼即俗称八角亭,八角攒尖式顶,四层八面,为古代耒城最高建筑。
康熙五十四年(1715),张应星发起乡绅捐金五百余两,葺修城楼与金钱寺,几条城门及寺庙的门额,都是他题写。他在《耒阳县志》自序云:“凡解署城池、桥梁、道路,皆以次兴修,因时调剂。”他鼓励、支持民间修路架桥,每有桥梁竣工,张应星亲往庆贺,甚至题写碑记。至今,敖山贯武桥、平陵仁济桥、淝江石桥,遗留张应星的碑记。这些门额、碑记,也是他教化民众、传播正能量的一种方式。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古代众多文人的追求。诗人张应星同样有着浓厚的家国情怀,以哲身许国为使命。他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四月来到耒阳,雍正元年(1723)六月病逝于任上,十四年中尽职尽责,造福一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解开张应星的身世之谜
我一直纳闷,张应星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诗人、政治家,为何官方没有为他立传,他出生何年何月?在哪里求学走向仕途?他还在哪些地方任职?身后子孙有多少?这些,都是一个谜团。直到近日研读清初刊印的《大义觉迷录》,意外发现里面有张应星之子张秀公、孙子张振蕃、外甥孙仪周的供词,这才破解了这位诗人的身世之谜。
原来,张应星病逝不久,莫名其妙卷入曾静反清一案。曾静,号蒲潭先生,永兴人,县学生员,授徒为业,性迂阔,喜谈道学,有反清思想,曾经派学生张熙(衡阳人)前往浙江,到吕毅中家求书。吕毅中将其父吕留良遗书全部交与张熙。师生二人受到吕留良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迂腐地游说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结果失败被捕。因案情牵连诸多官员,雍正皇帝决定只当做普通的文字案件处理,曾静、张熙被免罪释放,只将吕留良全部遗著焚毁,吕留良戮尸,家人流放。同时,雍正帝下令收录关于此案的上谕、口供和《归仁录》,合成《大义觉迷录》,刻印颁布全国。这当中,就有追查张应星与王澍关系的相关口供。
王澍是江苏金坛人,字若霖,号虚舟,进士出身,官至吏部员外郎,著名书法家。曾静反清一案发生后,官府在调查过程中,有僧人弥增供称,王澍与张应星在江南徽州同学,曾经叫耒阳县人曾盛任代写便条,向张应星索取银子五十两。而且,此事是张应星的长随唐思供出的。于是,安庆按察司秘密拘捕张应星之子秀公、孙振蕃,以及在耒阳县衙管事的外孙仪周。抚臣程元章亲自审讯张秀公等人,搜出张应星在任的日记簿一本。日记中所记,都是他任职耒阳知县每天做的事情,所会见的客人。程元章对照日记记载的人,逐一追查他们的下落。这一追查,结果发现那个头戴黑毡帽的王澍,是个冒牌进士,此王澍非彼王澍,跟张应星生前没有任何交往,完全是县衙里装裱字画的技工唐思一派胡言。
通过张秀公的供词,我了解到,张应星出生于康熙八年(1669),二十四岁时带着全家到浙江糊口,在颜学院的任内进学。康熙四十年(1701)四月,他由杭州搬回到原籍,次年考取景山教习,康熙四十七年(1708)期满,被选拔任命为耒阳知县,冬末离开京城,走了近半年,于第二年四月到耒阳上任。就是说,张应星病逝时年仅五十四岁。张应星生子四个,长子早逝,次子张秀公时年三十七岁,老三张兆鹏在广东谋生,老满张兆凤在家中。张秀公跟随父亲上任时,只有十四岁,断断续续在耒阳呆了五六年。他说:“父亲以商籍进学,从教习选上县官,都是赤手空拳挣出来的,也没有亲戚朋友的帮忙,后来做官的时候,很能节俭朴素,自我约束。死的时候钱粮还有所亏空,就是那些想寻关系来沾便宜的人,都没有什么想头。”
看完《大义觉迷录》,窗外烟雨迷蒙。我忍不住步行到耒阳一中附近河畔。这里是张应星曾经流连忘返的地方。三百年风雨沧桑,三百年耒水滔滔,哪里还找得到张应星清瘦伟岸的背影?只有对面仍然高耸巍峨的凌云塔,记得张应星说的话:“一片苦心,不忘吾来!”这样一位清廉知县,我们岂可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