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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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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阅读《安娜•卡列尼娜》

在战场阅读《安娜·卡列尼娜》

朱秀海

终于有机会讲一讲这一次的读书经历了。

1978年冬末,刚刚非常意外地从作战部队调到武汉军区机关的我,更为意外地接到了随陆军某军某师参战的命令。从受领任务到出发报到,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一夜,为了是不是带上一本上午才从单位图书室里借到的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我踌躇多时。简单说来,借到这本周扬与人合译的竖排本繁体字版的《安娜卡列尼娜》,是我的文学生涯早期的一个稍显悲惨的故事中的一个细节。此前因为偶发奇想写了两篇小说并被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我被仓促调进军区创作室,单位领导与我进行了第一次谈话,惊讶地发觉我几乎连一本真正的西方名著都没有读过,大失所望之余他给我开列了一张长长的书单,要我继续写作之前先把这大约二十多本名著读完了再说。我进了图书馆能借到的却只有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从这个细部上看,我和《安娜卡列尼娜》的遭遇也是一场意外。我一页还没有读就开始整理出发的行囊,将它放进去又拿出,拿出又放进去,最后还是将它留在了挎包之内,虽然并不相信上了战场还有时间看完它。

我现在认为我当时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下意识中仍然保留着一点对于生的留恋。

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四天后就上了开赴南线的军列。途中三天并没有想到读它。部队到达集结地域后马上开始了紧张的战前适应性训练,这时我仍然没有想到读它。但是战争居然没有马上开始,从我们抵达集结地直到1979年2月17日战争正式打晌,中间隔着在感觉中异常漫长的52天。因为等待,因为战前各种相互矛盾的消息,战与不战一段时间内似乎也成了问题,最早的紧张气氛悄然转换,读书就不但有了时间,而且有了心情。那套两卷本的《安娜卡列尼娜》被重新发现、取出,在依旧紧张的战前训练的间隙打开。

最初的阅读是信马由缰的,写意的,仿佛只是为了消耗那些因为等待和不确定而突然显得空虚的夜晚。而且阅读是不顺利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奥布朗斯基一家全乱了。”身为枕戈待战的军人,虽然有不战的传言。但仍然随时可能闻令而起,奔越战场,操吴戈矣披犀甲,车错彀兮短兵接,出不入兮往不返,在如此的氛围里读上面那样的句子是怪诞的,会突然生出无边无际的距离感。然而还是在读,想知道奥布朗斯基家怎么一切都乱了,然后安娜出现,为出轨的哥哥和痛苦的嫂子劝和,命运让她不可阻挡地遇上渥伦斯基,同样重要的是另一个男人列文也出现了,开始了他和自己心仪的恋人和婚姻对象吉提这另一组人物纯朴的、追求基督教义下的理想主义生活的几乎纯粹唯美的故事。两条线索同时在发展,一条是疯狂的、飞蛾扑火般的、而且似乎是身不由已的对于自由的情爱的追求,其中充满了巨大的欢悦、越来越多的痛苦、猜疑、忌妒、误解;一条是屡遭挫折的、小心试探的、为基督精神所约束的、对于爱和理想化生活的寻寻觅觅,前者是烈火燃烧般的肉体和精神对于世俗乃至于宗教戒律的不顾一切的反抗和挣扎,后者则几乎纯粹是人对于理想的和爱的、合乎所谓“上帝的真理”的婚姻生活的追问,对“人怎么做才能真正获得幸福”的追问,其间也充满了内心的挣扎、相当沉重的痛苦,但却是追求“合乎道德的”、“高尚的”、理想主义生活道路的痛苦,等等等等。战争打响前夕,我几乎读了这部书的三分之二,却觉得读不下去,和我过去接触过的中国传统小说和中国当代小说相比,托尔斯泰书中的故事太繁复,对于人类内心幽微的洞察过于绵长细密,曲折深邃。每一条河只要发源于我们能看得到的群山,就一定会汪洋恣肆,浩浩汤汤,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两岸绿树繁花,令人目不暇接。你看到的不是一条大河两条大河而是众河汹涌,激流澎湃,即便在你看来只是一条河汊子,也都充满着自己的性情,自成一河,喧哗而灵动。但这并不是我读不下去的理由,我看不下去的最强烈的理由是我一直觉得这一切和我已经无关了。我仍然在读,仍然在感受故事中的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他(她)们在自己独特的(当然是被作者安排的)命运世界中的奔走挣扎和呼喊,他(她)们在作家的笔下依旧或真诚、聪明、美丽,时而勇敢时而懦弱,即便在走向歧途时也仍然振振有辞,然而每一个人也都处在自己的迷茫之途之中,都在用尽一生的洪荒之力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爱,但它们又是每个人很难得到的,每条大河面前都横亘着另外的无数条大河,每一个大河都充满了力量和渴望,于是在现在和未来之间,在现实和渴望之间,清晰地出现了绝望,虽然对于某些孜孜不倦追求的人来说这绝望可能是暂时的,因为世界上最大的河流随着时光也有可能改道。可是这一切和我这个枕戈待战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于是我把它放下。

战争在1979年2月17日打响。事实上两天前我们就接到了命令。虽然一直在准备,但命令到来仍然感觉到了突然。军车开赴战场的那个早晨大雾笼罩了集结地的所有房屋树木,在视野里它们全成了一丛丛白色的雾冢。我们就在这样令人震撼的、几乎显得不真实的雾的大景观中登车前行。上级再一次要求清理行囊,我也再一次下意识地选择将没看完的《安娜卡列尼娜》放进步兵背囊,带它上了战场。

第一阶段的战斗进行中我一直带着这套书,此外步兵行囊内就是子弹、一枚手榴弹和几包压缩干粮。整个战争期间真正残酷的战斗几乎都发生在第一阶段,我所在的部队打得英勇顽强,势如破竹,三天的任务一天半即告完成。我在战斗打响的当天就进入了战场,同行者有写出《谁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著名记者李启科先生。战斗在四面八方进行,雷区内到处可见没有被突击部队蹚掉的拉发引信地雷,它们两个一组被一根草绿色绊线牵着无规矩地放置在及腰深的草丛中。当时说一句“有地雷,绕过去”并不是玩笑,而是我们在战场上穿行的真实写照。我也就是这一天第一次经历了真实的战斗,我们在枪声和炮火爆炸中登上了2号高地,进入激战方熄的战场,当晚又和师政治部宣传科的一位战友一同到了最前沿的11号高地,那里距离敌人阵地只有百米,整整一夜这位战友都在讲述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故事,而这时我们俩置身于在一段基本被浮土填平的残壕边沿,背靠一棵被炸倒的大树,身边是一丛丛被打燃的野火,望着一发发从敌方飞来的炮弹落在我们阵地后方的山林间爆炸开来。内心中波翻浪涌的时刻,生或者死是一个问题之类挣扎的时刻早已过去,现在只剩下对于战事本身的兴趣,连同对于往事的回忆,这回忆也是告别,是向生告别的最后阶段。这个晚上我们一直等待的反击敌人反扑的战斗并没有发生,第二天黎明撤下十一号高地时下起了小雨,阵地上已经没有部队了,部队已经撤了,偌大一个高地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然后我们就被雨水淋醒了,背起枪往山下走,发现下面昨天经过的那片草地居然是一片雷区,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新的拉发引信地雷也即俗称的绊雷――仍旧说着闲话绕了出去,上了战时急造公路,突然间就听到了激烈的枪声,暗红色的曳光弹从头顶和身边飞过,一场规模不大的战斗就在我们身边发生,就蹲下,等待战斗结束,然后回基本指挥所去。这时候你是想不到你的背囊里有一部《安娜卡列尼娜》的。

为了等待担任正面攻击的部队拿下某战略重镇,我们这支打得过快的左路军不得不在最初两天的强攻急进后停下脚步等待命令,以免将预计要消灭的敌人主力吓跑。全师转入防御的当天我和我的战友到达了我军防御正面的第一号支撑点612高地,当天我们越过高地前的大峡谷进入右前方的540高地,因为走错路差点摸上了峡谷对面敌人的阵地,听到了鸟语之后我们才转入了通向540高地的小路,途中又遭遇到敌我双方的激烈炮战,晚上回到612高地,得知敌由后方调上来的一个曾在某战争中打得美军满地找牙的王牌师将在翌日拂晓向以612高地为中心的我军阵地展开强攻。我所在师的前身是井冈山上的“红二师”,她所经历和赢得的战斗在我军军史上几乎占有无可比拟的光荣地位,也是一支战无不胜之师,显然这里将发生一场王牌对王牌的血战。和我一起来的战友因为任务返回师指挥所,我却选择了留下。前一阵子虽然也曾在战场上出入枪林弹雨,一生九死,但置身在第一线的战壕里直接面对面投入战斗,尤其是要和敌人的王牌进行一场可以想见的极为惨烈的厮杀,步兵班长出身的我还没有经历过。要知道就在这个山头上,17岁的战斗英雄吴建国在第一天的进攻战斗中曾经抱着敌人的高射机枪手跳下悬崖,壮烈牺牲;我的战友七连指导员郭友生身先士卒攀爬悬崖从背后摸上高地时曾被敌人的一发高射机枪子弹削去了很大一块头盖骨,我们都以为他牺牲了但他没有牺牲,却丧失了知觉和记忆,直到后来靠着妻子趴在床头日以继夜的呼喊才重新苏醒,记忆却直到数年后才得以部分恢复。我的要求被守在山头上的某营长接受,他慷慨地将我安排在距离那挺上次战斗后被我军调转枪口朝向敌方的高射机枪不到10米的一处隐蔽部里。这是一处被炸塌又修复的隐蔽部,下面是堑壕,上面平担着一根碗口粗的圆木,圆森上搭了几块原有工事的水泥构件。夜风很大,两端裸露的圆木一直在晃动,水泥板也随之晃动,随时有塌下来的危险。我在隐蔽部内选择好了作战位置,安顿好了自己,然后一切安静下来,是心安静下来了,敌人据说黎明时才会到,从这时到黎明仍然有着在感觉中似乎异常漫长的时光要度过,忽然间非常渴望读完那部一直没有再读却一直背在身上的书,理由似乎很多:过了明天可能真就没有机会读完这部书了;虽然觉得读得艰难,但还是对书中的人物产生出了割舍不下的亲情,不在有可能是我一生的最后一场战斗打响之前得知他(她)们的结局几乎是不可忍受的了。我从步兵背囊里取出了一直背在身上的两根蜡烛(每根都折成了几段),在隐蔽部里找一个背风的地方点燃了,取出书来读。这一次我读得非常畅快,不再有艰涩和困难的感觉,我一边读一边仍在等待随时可能响起的枪声,但夜越深这种感觉却越是模糊。我几乎是忘我地沉浸到书中去了。我读到了女主角在勇敢地追求自由的情爱的道路上最后一场疯狂的冒险和奔跑,她在自己悲剧性人生的最后阶段中经历的所有故事,她做出的每一个选择,而所有这些无一例外都引导她走向那列最后的火车,用惨烈的死亡为自己的爱和生活划上了句号,一根摇摇晃晃的烛苗就要熄灭,却一直没有熄灭,现在熄灭了。同时也读到了另一种追求符合基督徒道德的、田园牧歌式的爱和生活道路的胜利。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读到了作家描述的主人公们的生命历程,他们走向成功或毁灭的详细甚至琐细的心路,他们每一重要生命阶段甚至非重要生命阶段的思想与情感之潮的起落宕荡。仅仅列文和吉提上教堂结婚、新郎发现没有留下白衬衣然后去寻找这么一个情节,作家就写了洋洋四万字。在这四万字中,我们不但体会到了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在终于追求到爱的那一刻深深感觉到的幸福,甚至还发觉了他对自己能够得爱和幸福的惊讶和不适,看到他在得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后突然发现的对她的陌生,连同对于未来婚姻生活隐藏的极深的不安,而这一切又全都建立在他对新娘的深爱之上。这样的四万字读起来没有丝毫不快的感觉,相反却深深地被主人公尤其是作家的细致入微所感动,被主人公感动其实也是被作者感动,你会想到主人公对爱如此细致入微、一往情深,表明的其实是作家对爱的态度。你开始意识到你不是在读一部书,而是在读一个人,读作家自己,你在跟一个纯洁到了伟大程度的圣人般的人深度交往,他在无意中向你全部地裸露出了自己的灵魂。你在通过作品观看他,而他并不知道,他只是照着自己的善良本性和理想主义的生活态度在行事。他做得对的事情和做错了的事情同样都在感动你,他在用一种虔诚的态度让自己也让别人过一种理想化的生活,而这种理想化的生活已经深深地感动和感染了你,那是置身战场的你想要却可能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

两根蜡烛很快燃尽,接着我打开了手电筒。黎明到来前我终于在女主角死去之后,读到了走在另一条道路上的男主角,在与上帝和人间进行过漫长的对话、又经历了爱和婚姻的感悟之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一直在寻找的生活答案。书没有完,但主要的故事我读完了。抬头时看到了东方的曙光,重新听到了无边无际的风声和林涛的咆哮。没有枪声。敌人的王牌师并没有如期而至,战斗没有发生。

第二阶段的战斗我们打得更为酣畅淋漓,一场进攻战斗就突破了敌人防线,打进了××县城。其后我军强渡奇穷河,抢占迷迈山,从后面截断了敌军主力退往纵深的道路,导致其全线动摇,我前后夹击的两路大军攻占了具有战争胜利标志性意义的某战略重镇,当天晚上我国即宣布了撤军。这段日子战事匆忙,但即便是七个人在××县城一间仓库内孤守的一夜,还是急行军到达奇穷河边目暏我军发起强渡战斗突破对岸敌人封锁胜利后的黄昏,我都没有放弃读完书的第八部也即最后一部分。这是最后的阅读,平静的阅读,因为女主角已经死去,男主角向人间思考生活真理的故事也已讲完,交代的只是尾声,但仍然引人入胜。交代了渥伦斯基最后的去向,书中各种不重要的龙套人物在继续生活,你非常惊讶地发觉即便主人公都消失了生活依然存在,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和故事的主人公。生活本来是平静的,有时可能会波翻浪涌,但之后仍然会归于凡常。生活就是生活,不以任何人的反叛或者思考而改变。这也是思考,是继关于安娜的命运、列文的思考之后的思考,但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思考和启示。

直到战争进入最后一个阶段也即在撤军中大杀回马枪的阶段,师首长才想起了我,专门派人把我从前沿一直拉到距离边境线三十公里的汽车连驻地,以为这样我就会远离战场了。没想到当天夜晚汽车连长就要载一车炸药进入战场,他说:最后一个晚上了,再回去看看去?我踊跃上车,在连绵的夜雨、此起彼伏的枪声、没头没脑跟上来的对手和我军频繁的遭遇战中回到了战场,经历了战场的最后一夜,也看到最后一夜的战争和战斗。半夜里因为和汽车连长睡在一车炸药上被师里的军务参谋训了一顿,人家走后我们俩又从车上钻到车下去睡,以为这样就可以比睡在上面更安全些。然而,感觉到的却是平静,不是进入战场时的平静,是经历了一切、包括读完了一部本来不相信会读完的文学名著的平静。

2012年深秋,我第二次到俄罗斯访问,终于有了机会,从莫斯科乘车200公里,来到雅斯纳亚·波良纳托尔斯泰庄园拜谒。我进入了托翁故居小楼一楼的一个小间,据说他就是在样一个狭小得有点局促的地方创作了《安娜·卡列尼娜》,而二楼更为宽敞的书房,则是他的夫人和秘书为他誊写书稿之处。这是一次朝圣般的拜谒,从出发直到抵达乃至于整个访问的过程中,我一直都没有停止思考当年在战场上阅读《安娜卡列尼娜》对于我的意义。

意义上双重的:首先,这部伟大的书陪伴我经历了青年时期经历的一场战争,它成了战争中我最重要的心灵伴侣;其次,也正是在那样的环境和心境中,这次阅读向我开启了文学之门。

我当时也许还没有今天这么清醒的意识,但感染和启迪仍然是那时就给予的。这种启迪是:原来文学和生活不是两个东西,它们之间也并没有隔着一道不相通的墙。它们是相通的,文学的真正秘密在于它书写的是经过思考的、理想化的和诗化的生活。而通过这种思考,文学不但能引导幸福的人去寻觅所谓“生活的真理”,也会给不幸的人以理解、悲悯、安慰与教导。文学的美丽正在于它能让人类的生活美丽和充满诗意。

而今天我真正要说的是:我后来的创作,无论是战争小说《痴情》、《穿越死亡》、《音乐会》,还是描述和平时期海军生活的小说《波涛汹涌》,乃至于以后的电视剧创作,它们的主旨和开端,都深深得益于这次战场上的阅读。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九日

(原载《解放军报》2017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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