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瓯江
车子在这家叫做汀南丝雨的民宿前停下来。瓯江之夜还没有来临,江面上的粼粼波光仍在,如同一曲蓝调,悠长,舒缓,音声缥缈在云雾连接与纠缠的远方。和一碧百里的江色相互映衬的山野仍旧翠重苍茫,但夜毕竟正在来临,在我的感觉中甚至已经来临。我们就是来投宿的,无论江面上的波光是否仍旧明亮,江对岸可以数一数青峰的山间的昼间的光芒都在消减,和江色一样不再撩拨旅行人的望眼。客栈的出现恰当其时。
回头说今晚遭遇的客栈吧:很小的一座房屋,只有两层,一楼是前台、旅客活动、休息、等待的空间,加一间餐厅,几十平米的样子。进门后我注意到的还有一具茶台。循梯而上,二楼是仅有的六间客房。像这里所有的民宿一样,主人容易利用了空间,以至于觉得楼梯和走廊稍显逼仄,但也够了。主要是临江,是老板一家——最先注意到的是老板娘和他年轻帅气的儿子——的热情周到,让入住变得极为顺畅。很快就进了房间,冷气已经开了,房间很凉爽(甚至超过了需要),没有大城市五星级酒店的奢华,但是该有的都有,不大的空间再次被利用到了极致,主要是合理。对于一个被山川美景搞得浑身燥热、身倦神疲的旅行者来说,这么一间客房给我的第一感觉那就是一个字:好。但是一回头就看到了江,那个好字就被压了下去。瓯江就在落地窗的前方,客栈门外的路被客人置身的高度删除过后,目光最近处就是江边的一条新修的木栈道,然后是照着海滩的形制打造的沙滩,再往前望就是那一道平直如练且蓝着让人心醉的瓯江了。
突然觉得江上还是那么明亮,仍有星星点点的日间的光斑闪烁明灭,江那边的山色仍然青翠如堵,立壁似逼上了眼眸。远处江面上纯粹为了置景锚放的三条单帆渔船还像白天一样似动实静地飘浮在中流,让人模糊地想起诗和远方,再回头看一眼,夜真地到了瓯江,江面上的波光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下面在喊吃饭。匆匆洗了一把,往外走。少栈主——我这么称呼客栈的少主人——还是那个自带书卷气、一看就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是谁家的女儿的娇客呢,真是拿得出手的一个好小伙子!但他不只是来喊来吃饭的,小伙子开口就以一种多少有点羞涩、但终究还是客气的口吻道:
“老师,不好意思……您就是写《乔家大院》的朱老师吗?”
“惭愧。”我说。
“哎呦朱老师,你能来住我们小店我太高兴了。你瞧我这楼上有六个房间,我一直想给它们取一些应景的名字。我想到了四个,可是另外两个想不出来,也不好。朱老师能不能帮我个忙,想想这六个房间的名字?”
下面又在喊吃饭,——太饿了,我含糊答应了一声,就和小伙子稀里哗啦地从二楼奔下来,直奔餐厅。果然众人都到了。一桌的瓯江美食啊,清蒸刀鱼,土鸡汤,清炖鱼,盐水小河虾,野菜摊鸡蛋,其余就全是欧阳文忠公在滁州的伙食了,山肴野蔬,杂然前陈,都是家常菜,但是好吃到让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油然起了一念:《醉翁亭记》成为千古文章,是不是因为滁州的伙食太好了呢?还有酒呢,老板自家酿的米酒,度数却不低。我的天,这不是要让酒徒原形毕露吗!虽然技痒难耐,但是——
因为白天在车上吹牛,饭后忍痛将出两泡好岩茶,只是客栈没有泡茶的家什。我还没有出场,已有人用大壶泡上了,两泡竹窠肉桂啊,心疼。虽然这种泡法糟塌了茶,便依旧香气四溢。众人就不走,团坐于茶台四周,不夸我的茶好,讨论起文学来!回望一眼客栈窗外,夜已经很彻底了,江滩唯有一盏孤灯亮着,江面一小片波光,江那边乌色的群山在深蓝的天幕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瓯江之夜到了,也不打声招呼,舞台上幕间置换道具时也是这样的,幕布闭,幕布开,演员却还在坐在这里喝着好茶,谈着文学。这个年头还谈文学?为什么不能谈呢?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说的是富春江,但拿来形容上游浙东云和县的瓯江,也没错。
老板娘和少栈主一直都在照顾我们这一群,主要是烧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母子聊天,才知道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村的村民,当初守着这一江碧水,万山宝藏,只能出门到城里挣钱。近年政府振兴乡村,为这里修了桥和路,发展旅游,鼓励大家利用好山好水,建造民宿,还打造了如同海滩一样的“十里云河”美景。于是远自京津和大西北,近自宁沪杭的客人,络绎不绝,来见云和的云上梯田,玫瑰小镇,再回头来游画廊般的百里瓯江,中途总会贪恋江色,到他们这里就宿,他们怎么能不留宿一晚呢?像我们这群人一样,不来则罢,来了就惊此地为仙界。他们全家经营这家小小客栈。时常不患没有客人,是患客人太多,像我们这一伙,楼上六间客房完全住不下,就要分到邻家客栈里去。至于收入,老板娘不愿明说,但脸上笑靥如花,后来才说:
“一年几十万吧……比在城里赚得多。”
我的好茶还是有功效,逼出了老板家的好酒。众人酒醒,走到江滩上看夜色。仍然在谈文学。直到有人说,讨论会结束吧。众人才哈哈一乐,散去。
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享受清凉,想看足球赛,这一晚却没有。睡不着,想听江声,万籁俱寂。也罢。胡思乱想开始,睡意迟迟不来。人总是贪心的,想到两日瓯江之行,一直说要下雨,又不下,没有见到瓯江烟雨。想到这么好的地方,应当有严子陵的钓台,张季鹰见秋风起,说什么起家乡的鲈鱼莼菜好吃,弃官归去,那归隐之处也该是和这里差不多的所在了。还有,不知道写下《西湖七月半》的张岱是不是到过瓯江,要是冬天,在江心建一座雪亭,燃一炉炭火,一定会比西湖湖心岛上的雪亭更令他畅心放意,说不定也会讨论文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徒然间忆起答应少栈主的事。想起了《岳阳楼记》中的一段文字: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从中挑出六个单词——春和,景明,沙鸥,锦鳞,岸芷,汀兰——春天的瓯江,这些意象一定都有——通过刚才匆匆加上的微信发给了少栈主。
已经很晚了,少栈主很快回了五个字:谢谢朱老师。
一夜瓯江,天寂地静。明晨启程,大雨倾盆。透过车窗,我终于望见了瓯江上迷蒙的烟雨,而无边的灰白色的云团也正在群山间升腾。天地一色。多好的雨啊,我想。这个时候,严子陵、张翰、张岱这些家伙一定不会在家里待着,他们会身披蓑衣,到江边垂钓,或者干脆纵扁舟,凌大江,在江天烟雨之间喝一点小酒,谈什么呢?当然是诗和远方了。
近年来中国社会谈论的一大话题是振兴乡村。我老了,能盼望的最好的中国乡村就是在瓯江边上见到的乡村了吧?好山好水好日子的中国乡村,打通了古人和今人获得感的中国乡村,让人时常可以在烟雨迷蒙中喝点小酒、谈谈文学的中国乡村。我以为,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中华的伟大复兴吧!
二〇二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原载《光明日报》2021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