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一年秋季的周末,只记得那天不冷,但天色有些阴沉,灰突突的云高高连成一片,有深有浅,像是几片揉皱的毛毡。远处参差不齐的灰白色的楼群就这样顶着“毛毡”矗立,看起来有点严肃,又有点滑稽。因为有风,街上的落叶严肃不起来,它们随着风飘来荡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天我穿着一条深棕色曳地长裙,在落叶中慢慢地走,叶子在我脚边慢慢地飘,我们都懒洋洋地不想表达。走路没有声息的德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它也懒洋洋地走,也不想表达。就这样,德牙一直跟着我走到家门口,我蹲下身和它对视。这是一只有些消瘦、有点严肃的虎斑猫。和日常看到的虎斑猫不同,它的头部不那么圆润,脸颊有点窄,但它的眼睛大而明亮,有一双金色的瞳孔,甚至它还有一圈黑黑的眼线。我审视着它,它也审视着我。在它的瞳孔里我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我正一动不动和我对视。它的眼睛干净而澄澈,不献媚、不乞怜,就气定神闲地蹲坐我眼前,一丝不苟地舔毛,然后在我站起身后一本正经地跟我走进我的家中。
从此,我生活里有了一只严肃的猫,它叫德牙。
作为一只严肃的猫,德牙分寸感把握得极好,它从不乱跳乱爬,只在客厅一个角落及周边活动。除了吃睡,就是默默关注着我。
那年秋天格外流行打网游。我和同事三人组成小队闯进“热血江湖”玩得正酣。三只小菜鸟谁也不用抱怨谁,拙劣的技巧、沉浸的态度,主打一个暴躁,不管打得过、打不过,遇见啥都是一通乱砍。梅姐社牛,刚开始玩就有各种极品大号追着她:“小美女,给我当老婆呗,我给你买披风……”于是梅姐很快变成有金大腿可抱的小土豪。华姐志不在此,她喜欢秀披风。PK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华姐冲上去,“咔咔”就是一通秀披风,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小剑一划,KO。
三人中我最懒,不社交不美装,喜欢拎把小刀跑来跑去看风景。低级怪的场地不怎么好看,不是菜地就是猪圈,为了寻找瀑布山泉和奇山峻岭,我经常误闯高级怪的老巢,然后在那里被高级怪咬死,角色自动回城。回到城中愤愤不平,还没看明白是个啥景色怎么就被削回来了呢?于是提起小刀一通乱跑杀回去。这次痛快,还没站稳又被咬死回城了。角色的腿有点短,通常是20分钟找路,好不容易跑到那,一秒钟被杀回城。所以玩江湖,我不是跑在找风景的路上,就是迷路后找到正路然后继续跑在找风景的路上。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后终于兴致全无,干脆找到她俩,认命般挤进队伍里老老实实打怪升级。看着我那翘着两根小辫子、挥着小刀,砍一下怪就要原地转一圈的灰头土脸的角色,我觉得还是挂机睡觉比较适合我。于是经常睡到半夜被电话叫醒:郁,快看看电脑,你又被咬死自动回城了。心里暗叹:唉,挂机小程序果然不靠谱,动不动就死给我看,我我我,我忍了吧。操纵着角色跑回去队伍,挂机继续睡。
我打游戏的时候,德牙就在电脑旁看着,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在看什么,似有鄙夷,又似不解。我伸手去挠它,它不躲,也不翻肚皮,就任我一下下摸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是一只不会翻肚皮讨主人欢心的猫,我看着德牙的那张严肃脸,忽然恶作剧地用拇指和中指环成一个圈,“啪”地朝着它脑门弹出去,德牙“嗷”的一声原地窜起,然后几步跑远,从此再也不敢来我身边看我打游戏。我戴上耳机,颠着脚哼哼唧唧继续逛猪圈、逛菜园。
捡回德牙的第三年我怀孕了,这是我和优乐美的第二个孩子。第一胎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人近中年怀上第二胎,优乐美抑制不住的亢奋,做完彩超回来,他一次次跟我比划着:“她就像一粒花生种子,就那么小,闪着光,一跳一跳的……”
二宝出生在冬天,此时大宝已经去市里读寄宿高中,安静的家里忽然变得吵闹起来。娃的啼哭声、锅碗瓢盆碰撞声,平时不闻家务的优乐美跑来跑去笨拙地换尿布、冲奶粉,他甚至学会了做饭。整个家因为这个长大的小花生种子的加入,变得热气腾腾。在逐渐长大调皮地爬来爬去的二宝面前,严肃的德牙终于有点绷不住,慢慢也变得活泼起来。它经常在客厅用一只球逗着二宝玩,扑出去,再追回来,二宝流着口水笑得手舞足蹈。有了二宝,优乐美也变得幼稚起来,有一次我擦地板擦到卧室,看到优乐美藏在卧室一角,为了隐藏自己还在头顶披上了二宝的小花被子。优乐美看到我进去,赶紧竖起食指嘘声,生怕我出声让正在和爸爸玩捉迷藏的二宝发现他。我看着蹲在角落、有着一百八九十斤体重的顶着花被子的优乐美,忽然很想挂机去睡觉。我拎着拖把走回客厅,看到德牙果然先我一步睡了。来这个家里近四年,它睡觉依然从不翻肚皮,对于一只曾流浪过的猫来说,它的不安全感是发自骨髓的,对我们的信任不管过多久恐怕也只能停留在表层。
临近二宝四岁生日,优乐美突然倒了下去。我把二宝和德牙交给老人,陪伴优乐美过上了以医院为家的日子。初时,优乐美几次病危,疫情期间又不能探视,我在ICU门口的楼道里一住就是三个月。有时候通往ICU的电子门打开,我赶紧伸长脖子往里看,可里边还有一道门,什么都看不到。楼道里其他病人家属也和我一样,其实他们也知道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在电子门打开的一瞬间,努力伸长脖子往里看,因为里边是他们的希望。后来他们的病人一个又一个的都转入了普通病房,快到年底的时候,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和一群空空的马扎陪着我。坐在冰冷的楼道里,我想二宝,很想德牙,我想跟一脸严肃的德牙说:我该怎么办?它不用回答,也不用翻肚皮,哪怕蹭蹭我的衣襟就好。深夜里,我坐在楼道的马扎上,我抱住膝盖把头埋下试图睡着,我睡不着,也梦不见德牙。
在楼道里,我认识了卖化肥的李老板,她的父亲从四米高空坠落,全身多处骨折,脑出血。我还认识了喜欢靠在墙角打电话的田小弟,他的父亲进ICU时间最长,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道里待了近五个月。ICU躺久了不是什么好事,脱机困难、肺感染、颅内感染接踵而至,病危通知单一张接一张,我们像是随时等待审判的罪徒,我们甚至连申辩一下的资格都没有,脸色苍白,打着哆嗦,诚惶诚恐地回答医生:“好的,好的,行,您费心了……”我们分几个方位像钉子户一样坐在楼道里,坐在电梯前,每天看着有病人躺在窄窄的抢救床上被从电梯里推进来,推出去。有时候推走的是已经去世的病人,有时候进电梯时他们还睁着眼睛,但已经无力回天。紧张时候我们互相拥抱取暖,我们都懂对方的无助,也一次次接受内心被生命的脆弱所冲击,但我们依然坚定地坐在那里等,因为我们总相信会有希望,不停流过的时间,脚步匆匆的医生就是我们的希望。
后来优乐美终于转进了亚监护,然后转入普通病房。我如愿过上了和优乐美日夜陪伴、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的日子。我买了一把折叠椅,夜里拿出来,靠坐在优乐美的病床旁,这样我的视线要高于病床,以便随时看护他的情况。整整一年里,优乐美的病情反反复复,我像是坐在深海的小船上,每天都随着风雨飘摇、沉沉浮浮。船上没有桅杆,我手里没有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飘到哪里算哪里。
一年来,我遇到了尽心陪伴我的护工赵姐,她跟我讲她的故事。十年前她老公得了脑膜瘤,她卖掉了家里唯一的房子,兜里揣着12万带着老公去当地最大的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半年后,他老公的命抢回来了,兜里的钱也花空了。不过她说:“钱没了可以赚,人在就好。”她现在当护工每个月都能赚不少钱,家里盖起了新房子,因为没钱上大学,高中毕业后自己打拼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她当护工的时候,老公在家里等着她,还种了一院子的花。
我还遇到了有点小矫情但开朗豁达的花大姐,她和老公都是医生,但命运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医生而留情。遇见时,她老公刚做完补颅手术,头上像垒球一样缝着一圈密密的手术线。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做各种美食,然后一口一口喂给她老公吃。还有在南方做很大生意的宇申,他扔掉生意回来一心一意照顾生病的老爸,他有五件一模一样的T恤,说是为了在医院换洗方便。他老爸和花大姐的老公住同一间病房,我经常用轮椅推着优乐美去串门,这是在医院紧张痛苦的时间里,每天最值得开心的事。
白天里病房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大家都像患上了抑郁症,没有人说话,除了照顾病人,就是各自安静着沉思着,不知道想些啥。虽然从不曾说起,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每个人其实也一样坐在风雨飘摇的船上。我们谁都没有桅杆和桨,只能等待命运像开盲盒一样,让我们飘向哪里,我们就飘向哪里。但相比在楼道里的日子,我们谁都没有恐慌,我们稳稳地坐在各自的船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我们都知道,相比起以后,能够陪伴亲人快乐地活在当下才最重要。
那段时间如果不是偶尔从二宝的视频电话里扫到远远站着的德牙,我甚至都忘了家里还有一位从不翻肚皮,却曾被我渴望蹭一蹭衣襟的严肃的猫。一年零三个月,我见识了人情冷暖,领略了人生海海,忽然发现,其实翻不翻肚皮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最后优乐美还是走了。
花大姐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她紧紧抱住我,眼睛红红的和我说:“要好好的啊。”我回到家里,看到了德牙,恍若隔世。我抱起德牙。我跟它说:德牙,我的优乐美没了。德牙真的蹭了蹭我的衣襟,依然没有翻肚皮。
优乐美没了,疫情仍在继续。
父亲母亲像是忽然老了十岁,他们关心我温饱,时不时为我做些吃食。我和老父亲站在小区门口,隔着栏杆在疫情执勤人员注视下完成了不接触的交接,然后远远说几句话,父亲就走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84消毒液的味道,我看着老父亲一步步远去,如鲠在喉。门口也有其他小区业主和亲人在进行着不接触交接物品,有的是一包苦苣,有的是一盒热腾腾的包子,然后远远喊几句话,转身各自回家。他们都戴着口罩,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所以我不知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此时亲人在前却看得到、摸不到的感觉是怎样的。我只看到层层疫情防护的武装下,他们拿过来、接过去漠然的眼神,像极了德牙的严肃脸,我又一次如鲠在喉。
又是一年冬天,入夜,一场大雪磅礴而来,天气骤冷,冷到仿佛这个春天从没有到来过。这一夜我梦见了德牙,我梦见我们很多人在拍合影,有病人有医生,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德牙像人一样站在我们中间,它一脸严肃,瞪着金色的瞳孔,而我站在它身旁,我竟然也有一双猫一样的瞳孔,然后我转身去看,发现拍照的所有人都有着猫一样的瞳孔,我们像是一群人,又像是一群猫。原本我们该有各种各样的表情,镜头前却都像德牙一样严肃着一张脸。然后耳边传来大风的声音,我们的合影像一本书一样“啪”的合上,我在睡梦中惊醒。
我跑去客厅看德牙,发现,它也走了。
这一年冬天我忽然很怕冷,买了有史以来最长的羽绒服,穿上了厚厚的棉鞋。却发现还是无法与冬天抗衡。裹紧羽绒服,我想起拎着小片刀原地转圈砍怪的我,想起秋风里和秋叶一起起舞的我,想起蜷缩在楼道里的我,想起靠在折叠椅上在优乐美身边看着监护仪捱过一个又一个黑夜的我……我还想起了卖化肥的李老板、打电话的田小弟、当护工的赵姐、爽朗的花大姐和永远穿同一件T恤、扑克牌一样板正的宇申……这些我,这些我们熙熙攘攘活在人世间,我们像一棵棵倔强的向日葵,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扎根,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拼命朝着有光的方向很努力地开花,我们用尽洪荒之力,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自己和家人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而命运齿轮不停转,不为哪一只德牙为我翻了肚皮而改变,不为哪一次哪一个角色的悲喜而停留,也从不停留。
我把德牙像一颗种子一样,埋在小区花园的一棵大树下。这棵树很高,有很多很多的叶子。我想,到了明年秋天,就会生长出新的德牙,它会踏着落叶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明年秋天,也会生长出新的我,在落叶中穿着曳地长裙慢慢地走……我想,也一定会生长出优乐美、花大姐、宇申、卖化肥的李老板……很多很多的我们随着万物生长,在秋日阳光下,像向日葵一样绽放,最后我们终将在世界的尽头相遇,我们拉着手,一起撞进德牙燃烧着的金色瞳眸里,热烈的燃烧,燃烧掉一身的疲惫不堪,燃烧掉所有年轻时候的幼稚和任性,燃烧掉所有的执着和信仰,把每一个经历过的日子全部烧成灰烬,最后化成人世间一粒尘埃,风一吹,再也没有踪迹。
世间再也没有我们,也没有德牙。
本散文发表于《青岛文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