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的盲道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有多宽。中黄色,宽约40厘米,由边长20厘米的两块正方形盲道砖横向铺就,盲道砖上有6条直条状突起。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延伸而来,又向远方延伸开去。这座城的盲道,找不到起点,有时候也没有终点。
我看到有老人领着小孩把它当做障碍跑道,在上面蹒跚走过,清澈的笑声飘出好远;我看到有一辆黄色自行车在上面暂停,远远看上去和盲道融为一体,下一刻又被人从盲道上“剥离”,匆匆驰远;我还看到,有很多很多人,男男女女,独自的,成群的,牵着狗的,或者被狗牵着的……他们都从人行道中间的盲道上面走过,他们甚至并不知道这是一条为一个特殊人群专门铺就的道路,他们在别人的路上,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一步步行走,欣欣然,施施然。盲道,和人行道,在这座城,就这么交织在一起,像是混在一起又互不干扰的平行空间,像是每日太阳升起在这地平线上生活,又各司其职,互不相识的我们。
有一天,我忽然也想走一走盲道,像盲人那样,闭着眼睛走一走盲道。于是,在有盲道的路上,我尝试着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人来人往,我始终不能做到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学盲人走路。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一些想法,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实现。直到有一天夜晚,街上人迹罕至。我独自一人闭上双眼,终于踏上了这条盲道。失去视觉后,触感更加敏锐。我感觉到脚底触碰到突起,脚下冷硬的引导线像是无声挺直的脊梁,任我把所有重量倾压下去,也不语。我的听觉也更加敏感。我闭着眼睛,听到远处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有建筑工地上还在忙碌施工的声音。身旁,有行人路过的声音;脚下,有我自己“踏踏”的行走声。一步、两步……六步,随着步数的增多,无形的压力像空气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越压越紧,我屏住呼吸走路,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逐渐稀薄。咬牙,再坚持一下下,七步、八步、九步……不安,恐惧,最后不知道是哪个原因,我终于撑不下去,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没有任何遐想的危险,路还是那条路,路灯也还是那个路灯,而我脚下的盲道,早已偏离。闭着眼睛走路,为什么会偏离?带着这个疑问回到盲道,闭上眼睛,脱掉鞋子,我决定重新走一次。这次脚下的触感更加清晰,我摸索着一点点向前,我甚至摸索到落脚时候脚的方向横一下走会更稳。这一次我听到了路边灌木丛中有昆虫窸窸窣窣,有一只猫踮着脚经过,它应该是迟疑地看了我一会;我还听到秋风吹在衣服上的声音,甚至,我听到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的争吵,它们就一片叶子,在秋天到底应该先落叶还是先变色的问题展开理论。
我想起那些有争吵的日子。工作时,和同事吵;回家时,和家人吵;买菜时,和菜农吵;打游戏时,网上也能吵……年轻的我们,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嗓门清脆,旺盛的争吵欲,非要就一根鸡毛和一瓣蒜皮一较高下。吵到最后,谁好像也没有生谁的气,吵着吵着,忽然就问“晚上吃啥?”那时的我,就像此刻面对一片漆黑,虽不能睁开眼,但心怀一份随时能拥有光明的底气。无惧所以无畏,于是,吵得理直气壮,吵得熙熙攘攘,吵得忙忙碌碌,吵得活色生香。却从不知,每一份触手可及的幸福,有时候也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睁开眼,路已经不是原来的路,天也已经黑了。原来,过分心无旁骛的走路,也会出现偏差。
我想起村里上一届的师哥。乡下的孩子玩闹时总是百无禁忌,终于有一次他不慎被锋利的秸秆刺伤双眼。那段有关他的记忆一片漆黑。再见他时,已经辍学在家,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坐在房前和家人一起剥玉米,他的眼睛上没有绷带,但已经不能睁开,眼球的部位有点塌,只留一条缝隙。他听说我们来,头转向有我们声音的方向,和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凑过去,好奇又探寻地看向他。他剥玉米的动作很熟练,先是把玉米棒子的尾部怼在胸前,用右手攥住,然后左手顺着玉米的方向摸索到玉米须,再用手指抠起玉米片,然后刺啦一声,就剥开一叶一直撕到胸前,然后顺着棒子摸索过去再剥。看着他艰难的工作,我们小小的心灵涌起一股名叫同情的情愫。他看不到我们的目光是怎样的,只是从声音里听出了我们的小心翼翼和窃窃私语。所以当我们还在为自己胸膛内产生同情这种情愫自我感动的时候,他忽然站起身,踢倒了板凳,摸摸索索地向屋里走去。他走得很慢,脊背却比以往挺得更直。他紧闭的双眼,把我们从他的世界中剥离,并从此在我们视线中走远。而此刻,我想看看他是如何走这条盲道的。同样的路,同样的脚,走的人不同,结局便会不同。就如这硌脚的引导线,对于我来说,是失衡、是磨难,而对于那些盲人来说,却是方向,是暖心的辅助。说不定现在他走起来早已轻车熟路,把我远远甩在身后。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很多个至暗时刻。在这条人生之路上,我们和盲人也只是走路的方式不同,而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和面对未知的恐惧是相通的。从这一点上来说,看得见的人,并不比看不见的人走得有多优雅。晚上散步多了,空出一段时间闭眼走盲道成了习惯。有一次,我甚至闭眼在盲道上走了三十步。睁开眼,我骄傲地看向前方,一股战胜自己的快感在心头荡漾。我转身,我左顾右盼,想对蟋蟀,对小树,对路过的猫传递我的成功喜悦。然而下一刻,我脚下一个不稳,竟睁着眼睛被自己绊倒了。我揉着腿坐在盲道上。
我看着远处偶尔驶过的车,看到交错纵横的街道。我想到那些一生都走在盲道上的人。他们要面对的是过马路、走台阶、躲过坑坑洼洼,穿过茫茫人海等很多很多困难。有盲道的时候他们要担心盲道是不是要转弯,还要担心盲道上是不是有人占道、有车占道,没有盲道的时候他们还要一点点摸索探路。而我,也仅仅只是走了三十步而已,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连个小小插曲都算不上,又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我爬起身,紧闭双眼,继续把脚向盲道两旁试探。沿着盲道上六条引导线,我想起很多人。脸色黝黑的同桌小朵从书包里掏出她母亲自制的红薯片,大大的眼睛忽闪着看我从她手中接过薯片,马上开心地弯成月牙;带着酒窝的后桌小树,作为男生的他却一直以掰手腕战胜我为荣;留着齐耳短发还未说话就先“哈哈”笑起来的“老相好”,比我年长近40岁,我们却一见如故……记忆源源不断的把许多从我生命中走过却又不能停留的人推送到我面前。沿着六条引导线,他们,和扛着苞谷的父辈们,从六个方向走向晒场,他们的汗水和笑容被烈日和岁月碾过,和我的世界匆匆重合,又慢慢被剥离。匆匆,太匆匆。路,是如此漫长。
秋夜的风有点凉,它像是把我的影子刮进了眼睛里,生生逼出了泪来,但我又不能睁开双眼。若有若无的光,隔着眼皮极致诱惑。就像,年轻时不安躁动的我,蒲扇下周而复始的夏,以及,酒杯里抵死痴缠的青春。而这一切,早已渐行渐远,模糊成眼前的黑暗。山山水水,坎坎坷坷,都化作脚下艰难迈出的每一步。
这个晚上,我没有看到有盲人在这条盲道上经过。但我闭着眼睛走过了他们走过的路。这一刻,我的人生之路和他们的盲道是重合的,我感受到在没有光,没有方向,甚至没有陪伴的时候,该如何战战兢兢、一步步向前。是的,一步步向前,哪怕迷路也是向前。
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条引导线,而这条线和脚下的盲道上的引导线应该刚好重合,这样,我们才不会迷失。
这个晚上,也不会有人看到站在盲道上百转千回的我。我想起早上遛狗时遇到的一位头发花白、嘴巴干瘪的老奶奶,她弯着腰在小区里走路。我牵着小U——我养的一只金毛犬路过她面前的时候,小U很温顺的蹲坐下来,等着老奶奶摸头。老奶奶一边摸一边询问:这还是个小狗呢吧?我说对,八个月了。老奶奶惊讶:八个月都这么大了啊?我说是呢,能吃能长。摸完狗说完话老奶奶满足的离去,我笑了笑继续遛狗。我记得上次她说这段话,是一周前,她也是这么摸着小U:“八个月啊,八个月就这么大个了”。一个月前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小U七个月。
日子循环往复,世间生死轮回,万物生生不息。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守着一座城,城里有很多条路,也有很多条盲道。在这座城里,闭着眼睛走路的人和没有闭眼睛的人会时不时相逢,然后随着岁月远离。走得多了,远离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慢慢,城就变成了空城。盲道不语,城池不语,我们也不语。有时候,一座城的悲哀,往往和池鱼无关。任一路战战兢兢,缝缝补补,却又不可避免的遭遇城池残破。而我像一棵树,还在默默坚守。我还在这座城中以三十步、三十步的速度前行,虽然微小,但总会越走越多。毕飞宇曾说过:“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我困在自己的城,我走自己的路。有时候,我闭着眼睛走漆黑的盲道,有时候我睁着眼睛走这世间的条条大路,一步步一程程,每一个脚步都是疼痛,每一次选择都是煎熬。走着走着,前方转入背街小巷,忽的就没有了盲道。我愣愣地站在盲道尽头,然后,就哭了。
该散文发表于《青岛文学》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