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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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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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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降7键

世界仿佛忽然变得安静,安静得像要消失一样。

记得那天之前,汽车喇叭声还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沸腾着,像乌云一样乌泱泱压在半空的人群吵嚷声还在灵棚外沸腾着,拉着长音的哀乐灌满每一个呼吸,也混在人声中忽高忽低地沸腾着……这些声响搅在一起像是暴躁着、叫嚣着的沸腾的水,在人间这口巨大的锅里躁动,眼看呼之欲出。

那天,她呆站在这空旷而又喧闹的人间,任凭沸腾着的哀乐从她的一只耳朵传到另一只耳朵,再顺着早已哭不出声响的喉咙一路灌进心房。那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伤口正淌血,沸腾的哀乐像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正试图将这一切烫焦、销毁……烙铁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忽然就安静了,她倒在了相守二十一年的爱人的葬礼上。

从昏迷中醒来,又睡睡醒醒的一个月零五天后。终于在一个午后,她把自己从床上揭下来,像揭下一贴还未愈合的痂。然后,攒了攒力气,将身体挪到窗帘前,窗帘厚重得像一层与人间的隔绝,她用尽平生力气推开它。午后的光不算强烈,但灼人,投射在窗后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涌出泪花。

二十一年前,她也曾在同样位置的窗后落泪。那天,她出嫁。遥望窗外,想象着在远处那个从今后将被称为娘家的地方。此时,父母可能也站在窗前记挂她。一时百感交集,不觉泪下。她将窗帘再拉开一些,借着朦胧视线,看到玻璃上有一幅灰白色的窗花。那是前年春节前她和爱人一起贴上去的。当时窗花是只鲜红的镂空苹果形状,四周有两尾鲤鱼首尾相对,中间一个“福”字。爱人病危住院,两年来她没机会回家换窗花,家里的一切仿佛还定格在两年前春节时的样子,只有在阳光日复一日地洗礼下,那只早已丢失了颜色的苹果窗花提醒着她。时间的碎步,曾在这个家里移过。她踮起脚尖,把已褪成灰白的窗花揭下,玻璃上还留有一个斑驳的苹果的影子。隐隐约约、影影绰绰,一如当初穿着红色嫁衣的自己。她穿着半旧的浅杏色睡袍,与那个斑驳的影子对视。忽然想起,她很少或从未做过人生总结,原来人生的繁华、热烈终将褪去,就像一条小河逶迤着归海,经历一次又一次潮汐,澎湃或者波涛暗涌后,最终回到生命的原初形状。想来,人生的形态,其实就是无形。没有完全打开的窗帘明暗参半,她隐在窗帘后面,怔忡着,仿佛窥见了天机。

……

这些天,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究竟是什么,她一时又想不起来。房间静谧,几乎哑默。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裸着脚在房间里寻找,有些神经质地。消瘦的身体挑着宽大的睡袍,在房间晃来晃去,像个幽灵。先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几样萎了的菜蔬像是打着招呼。这是半个月前闺蜜米豆挽着爱人来看她时顺手带来的,具体说了些什么,想了想已全不记得。只记得米豆一直不停地说,而她一直安静地听。米豆像一尾搁浅的鱼,嘴巴在她眼前不停地一张一翕,像是一则被静音的画面。她的爱人好脾气地在旁边点头配合,她每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忘了那张嘴巴一张一翕了多久,她爱人点了多少次头。好在米豆终于累了,转头四顾,扫遍房间各个角落,目光所及没发现水杯。

临走前,米豆留下了那些蔬菜和一袋子水果。

现在,它们从塑料袋里各自探出头来,学着前主人的腔调,清脆高亢地打着招呼。与此同时,冰箱门外半圆形竹编小篓里也传来絮絮叨叨,那是楼下行动不便的老奶奶,一瘸一拐爬楼梯送上来的一只深紫色圆茄子和一捧豆角。它们絮叨的声音和老奶奶的声音近似,低哑又微弱,忽高忽低,像是从时光轴线的夹缝里传过来,被风刮远又刮近。

假如用钢琴来形容这声音,米豆的声音可能是高音1到6的区间,而老奶奶的声音要比低音区的2还要低上半个音。相隔近两个八度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竟也不显得突兀。厨房里到处都是食材,它们从菜市场、超市经过不同的人手送到她的手上,表达着七嘴八舌的关心和惦念。现在它们聚集在这里,混着抽油烟机里不时传来的人间烟火气,用不同的音色在厨房里喋喋不休。像是高高低低的音符,弹奏着一首不知名的交响乐。而这交响乐,随着她的离开,随着关闭的厨房门,又戛然而止,房间再次安静如初。

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可到底丢的是什么,她想不起来。光着脚钻进卧室,有一只米色拖鞋正孤零零泊在床边。那是和爱人买的情侣拖鞋,她记得爱人的那双是深蓝色。那么自己的另一只呢?她将整个身子贴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看,看不到。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进去,还是没有。她用拖把柄小心翼翼地往外划拉,意外找到了几年前丢失的一副黑框眼镜。这曾是她最喜欢的一副眼镜,有一天夜晚这副眼镜忽然找不到了,她像盲人一样到处摸索。而此刻,它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床底,裹在尘埃里灰头土脸地看着她。她拎起眼镜吹掉尘土,又在清水里擦洗干净,把它架在耳朵上。镜子前,她又看到了从前戴黑框眼镜的自己,有点消瘦,有点害羞,还有点傻。戴了一会,感觉到眼镜的近视度数已经不适合现在的自己,才发现以前的那个傻里傻气的自己,已随眼镜丢失了。她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了一边。

她光着脚找来找去,走进另一间卧室。书桌一旁的角柜,是她和爱人的“藏宝库”。有一阵子,她忽然对打火机感兴趣,不只源于爱人有一只zippo打火机。还因为他每次点烟,总是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打火机,然后猛地翻转机身,接着打火机就在手指间来回翻转,最后小拇指向下弹开打火机盖子,拇指滑动齿轮点火,一时间火花四溅,火苗舞动。爱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帅又飒,她看得眼睛亮晶晶,央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也因此从小怕火的她,从那刻起,喜欢上了打火机。在“藏宝库”里,有满满的三箱打火机。那是爱人用足足五年时间给她集齐的当时目之所及以及能力所及的所有类型的打火机。打火机的材质从陶瓷到青铜、从树脂到原木各不相同,造型从棋子、汽车到酒瓶、手枪等创意满满、花样百出,打火方式也从“轮胎”里冒火到“鸳鸯”嘴里喷火,各种各样、出其不意。当时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静下来,盘腿坐在地毯上一个个把玩,研究并猜测下一个打火机会从哪里冒出火来。打火机分为两种,火石钢轮和液态气体打火机。她最爱的是前者。她经常关掉家里所有的灯,只点一根小小的蜡烛,烛火下一遍又一遍地滚动齿轮,看溅出的火花在手里绽放,像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烟花。

她弓着腰,把三箱打火机连拖带拽搬到了客厅,像当初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揭开箱盖,她一眼就看到曾在爱人手指尖翻转而过的,那只藏银外壳上刻着一只老鹰翅膀的zippo。她学着爱人曾经的样子,拇指轻轻滑动齿轮,竟冒出一簇小小火星,小火星发出钢琴键里“do”的声响,她不停地滑动齿轮,火星就不停地唱出“do”“do”……最后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熄灭,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向她告别。她不停地滑动齿轮,齿轮嘶吼,思念像是在高速路上无法停止的车轮,在她的手指下发出绝望轰鸣。

从地毯上爬起来,可能坐得有点久,她僵着双腿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她还在找,翻箱倒柜,一枚徽章、一只袜子都不放过。那些物件,带着从前的气味、从前的温度和语境,曾把他们的生活装得满满当当。她要把每一个都拿出来,闻一闻、触一触,再逐样放回。像是试图把曾经的自己和爱人从岁月里都掏出来看看,把往事和回忆再摩挲一遍,同样又放回去。可是很快发现,时光走得太快,快到只有她拿出来、放进去的工夫,岁月里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仅仅她自己。她光着脚找来找去,寂静的房间里,孤独震耳欲聋。

最后,她跪坐在餐厅一角。这里有一队蚂蚁正在一小滩水渍旁,似在规划一项收复工程。那是前几夜她打翻在地的半杯红酒,杯子未碎,歪着身子倒在一边,暗红色液体从杯口流出来淌成一滩,红酒略甜的味道是对蚂蚁的巨大诱惑,工头一声号令,蚁工正队列整齐地匆匆赶来。忽然想到,是不是所有丢失的东西,都在另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同时也演绎着更精彩的人生。就比如,眼前她曾丢失的这半杯红酒。把头凑近,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它们,偶尔,手指还伸出去,在它们跋涉的路上设计出一条山脉。她右手的手指一下一下在地板上敲出声响,敲到无名指的时候,心脏忽然抽痛,她想起来,她丢失的是什么。

等她来到钢琴边,坐下后正了正身子,手指从F键开始,依次弹下去。do、re、mi……无名指弹到fa音时,黑色降7键的键杆上光秃秃一片。是了,那个降7键丢了。降7键是一次偶然脱落的,她原本打算找专业修琴师帮忙修好,结果还没来得及,脱落下来的那个键竟不知所踪。她的无名指敲在脱掉黑键的键杆上,像是行走的人忽然一脚踩空。不知所措的无名指,无意间触动了心弦,那一刻,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曾经有人说过,再模糊的记忆都是有迹可循的。比如在街上忽然听到一首歌、一段旋律,或者一抹香水味从身边掠过,就会想起一个人,或者一截过往。这歌、这旋律、这味道,就像是记忆的一个“开关”,无论你把那段故事藏得多深,一旦触碰到启动键,都会血淋淋地被掀开,任回忆排山倒海般涌出。而现在,她碰到的那个“开关”,它就在降7键空空如也的键杆上。她不停地弹,无名指不停地踩空,降7键独特的音色一下下撞击在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发出“si”“si”“si”“si”……她终于痛哭出声,伏倒在钢琴上,“铛!”……被压到的一大片琴键发出刺耳的重音,仿佛命运在敲门。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那夜小区停电,烛火飘摇,她边弹边哼唱起《当你老了》那首歌,爱人笨拙地按照她教的方式在低音区一个键一个键地伴奏。稍晚,她将视频发到朋友圈,米豆秒评:“别人弹琴费手,姐夫弹琴时候嘴都在使劲……”为让曲调更加明快、愉悦,她把这首歌从C大调改成了F大调,音高升高了四度。F大调区别于C大调,就是变7键为降7键。她喜欢降7键的声音。那声音介于中音7和高音1之间,像是距离高高的山顶百米处出其不意长出了一棵小松树,以黄金分割点的位置给音乐赋予特别的基调。她偏执地认为,只要有它在,再悲伤的曲调,也能转换成明亮的F大调。

而现在,降7键丢失了。她抚摸着空空如也的降7键的键杆,像是一个丢失了武器的士兵一样惶恐不安。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拿起琴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暴躁焦虑,她想砸东西,想砸碎能看得到的一切,她想哭,又哭不出来。随即想起几年前爱人在某个深夜突发癫痫,她惊慌失措,又怕爱人咬到舌头,情急之下,把手指塞进了爱人的嘴里,一根手指被爱人生生咬下一块肉来,血肉模糊。也想起十岁那年冬天,耳朵上的先天性耳瘘开始肿痛、化脓,父亲带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为手术顺利,医生在切除瘘管时候顺带切除了相连的耳廓软骨。寒冬腊月,她像梵高一样耳朵上缠着绷带,身上裹着厚实的棉服。她对着镜子,把双手抄进衣袖,无数次想象着丢失的那块软骨的样子,它有多大?什么颜色?是不是嚼起来也咯吱咯吱地脆爽?现在,她手指上留下深深的疤痕,耳边留下深深的疤痕。现在,除了丢失的那块血肉和软骨,她还丢失了一只拖鞋,丢失了红色窗花,丢失了穿红色嫁衣的自己,丢失了戴黑框眼镜傻里傻气的自己,丢失了爱人,丢失了爱好收集火种的自己,和一朵朵绽放在手掌上灿烂的火花……仿佛从小到大,她的生活总是不断地遭遇丢失,遭受一次次被破坏。她在不算太长的人生路上,不停地走,不停地丢失,然后拼尽全力寻找。有些找回来了,有些再也找不到。有些千辛万苦找回来,最后又继续丢失。这期间,有遗憾,有不舍,也有肝肠寸断,以及痛不欲生。

不断丢失的她从十岁那年学会用齐耳短发盖住丢失软骨后留下的伤疤,从手指丢掉血肉的那夜开始尝试弹响降7键。她像将C大调改成F大调一样,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糟糕的生活改变成快乐的模样,再用这个办法,将每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都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而这次,她再也无法复原糟糕的一切,因为她丢失了珍贵的降7键。

黑色的钢琴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伫立在客厅一角,它像是拥有着神秘力量的造物主,只要揭开盖子,就可以创造出截然不同的音色,以及绚烂多姿的旋律。她端坐在钢琴边,揭开钢琴盖子,摆上业已发黄的旧琴谱,细瘦的手指在键盘上彷徨良久,停顿良久,却始终无法再次奏响旋律。

最后,无名指再次落在光秃秃的降7键的键杆上,她想,除了丢失的那枚降7键,她可能还丢失了很多很多,至于丢失了什么,还要不要继续寻找,她需要再好好想想。她想。

该散文发表于《当代人》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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