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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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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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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深宅

明万历皇帝九岁登基,御宇四十八年,其中有近三十年时间不出宫门一步,只在汉白玉雕栏和明黄琉璃瓦筑就的宫廷里幽幽深宅,渡过漫长岁月。这一深宅资历,即就今天的重度宅男腐女,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从遗传学上看,他的祖父嘉靖皇帝也宅,宅了二十余年。不过人家多少还有点精神追求,喜欢披一身鹤氅,点三柱高香,敲几声钟罄,在西苑当起了仰望白云悠悠而过的道士。道士虽然也宅,但人宅心不宅,国家大事一直暗中关注,确保各项大权牢牢掌控在手,连历史上有名的奸相严嵩严老爷子也对付不过,最终败下阵来。从这点来看,人家关门静修还是修出了一点门道的。

而我们这篇文章的主角,万历皇帝可就不一样了。三十年光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在深宫里做什么,玩什么。就像游戏里没探索过的副本地图一样,上空笼罩着一团黑沉沉的迷雾,显得异常神秘。愈这样,人们的好奇心愈重。历来明史专家对此都投射过关注目光,根据各种奏疏、档案、臣僚进奏记录等进行反复考证,后世文化学者也充分发挥他们天马行空般的想像力,去猜想臆度,最后只能得出一个隐约的不能确定的结论:这位皇帝估计是在深宫里吸食烟土,也就是后来的鸦片,毒品!宅到后世无数人前来围观研究,这程度也是没谁了。

曾几何时,我们的这位皇帝也是一名热血青年,也曾想做出一番大作为,好在后世史书留下一个响亮“万历中兴”名号的。他在慈圣皇太后、名臣张居正、以及当时有名学者的潜心教导下刻苦学习了十年,学问深浅不论,从留传下来的墨宝来看,他至少练出了一手好书法。然而,这十年,也是张居正给万历留下巨大阴影的十年。这位权臣实在太强势了,他像草原上的巨鹰一样双翅遮蔽天空,留下地上如黄羊般战栗的皇帝。如今,十年过去,像流行歌词中写的,我们是朋友吗?不是。还可以问候?不能。张居正死后,一直被他打压不能抬头的群臣纷纷跳出上书,指责这位权臣的不是。万历皇帝起初还念着点张先生的好,处置留下余地。后来弹劾奏章仍然如雪花飘来,各种陈年旧账一一被翻出,皇帝自小就深藏于心底的敬畏和战栗也被撕开,终于震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张居正江陵老家被抄。抄家过程之惨烈,对照张居正生前六十四人抬大轿的无限风光和九重宫阙上一言而决的煊赫威势,真应了那句老话:高山之下,必有峻谷。这世上,哪有长盛不衰的事呢。

张居正生前标榜节俭,私下用度却极为阔绰;面上一心为国,却私下授意门生故吏排斥异己,树立自己权威。既有阳的一面,也有阴的一面,丹墀下簇立的群臣,哪个不是这样呢。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要求皇帝至公无私,私下却极尽肥己之能事。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影子。皇帝意识到这点,莫来由的感到淡淡厌倦。

二十来岁,青春尚好。平常人唱歌、欢笑、梦里落花,我们的万历皇帝是从不曾梦见落花的。他十四岁奉命成婚,依祖上传统,娶了一个平民的女儿王氏为皇后。王氏性悍,不受人待见。他私幸宫女,生下长子朱常洛。后遇郑贵妃,两人一见钟情,生下三子朱常洵,也就是后来李自成在纵横中原时经常出镜的福王,一个大胖子。皇后没有生育,太子名位自然从其它皇子中产生。万历钟情于郑贵妃,想立次子朱常洵为太子,遭到了以申时行首辅为首的群臣的强烈反对。因为自古以降,立嫡立长,天经地义,是公认的社会伦德道德。以次逆长,伦理不合,势必引起天下大乱。各种大道理,千百道充满正义的灼灼目光,将万历皇帝逼迫的节节败退,只能将立太子事一拖再拖。愈拖群臣愈兴奋,终于在无聊的上班生涯中找了到一件乐事!他们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当事人万历皇帝却感到深深的乏力。梦里哪里有什么欢笑,尽是不安和焦虑。

 继张居正之后就任首辅职位的申时行,一位被评价为“蕴藉不立崖异”的臣僚。经黄仁宇先生细心考证,认为申老先生以状元之才,深谙隐晦之道,往往将事情化解于无形之中。如果说张居正掌法刚猛无铸,走的极刚极阳一路,那申老先生明显练的阴阳太极手,走阴柔路线,讲究以柔克刚,润物无声。遇上这样一尊高手阻挠自己立储,年轻万历皇帝的郁闷可想而知。

弹劾张居正,阻止立储事宜等,都反应出文官集团的险恶。而尤让人疲惫的却是为皇帝量身定做的各种礼仪制度。从着规定制服、早朝、经筵、阅读奏章、到时不时来个天坛祭天、先农坛耕作什么的,都按规章程式,一丝不能错乱。就连为太后修建一处宫室,也不能通过正常言语正常传达母子温情,而要通过正式红头文件,颁行天下,达到教化天下臣子之目的。程式进行多了,皇帝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成份在渐渐消减,他慢慢成了一个受制度摆布的木偶。稍有违逆,就会受到臣子的弹劾。虚伪仪式一天天进行着,看不到尽头。望着眼前这班道貌岸然的文官,万历也许会想起久远之前太祖皇帝的独断专行,曾叔祖正德皇帝不拘任何礼教充满张扬个性的自由,还有祖父闲云野鹤般潜在深宫隐居的日子。

万历皇帝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感到愈深的厌倦。

听说,南方倭寇横行,已经为戚继光、俞大猷率部歼灭。 不过戚继光是张居正的得力亲信,后调任蓟州总兵,面上保卫京师,里在却隐隐威胁着京师的安全。终于给免去,听说没钱买药,穷病而死;还有那个什么海瑞,不曾听过圣人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么,走极端路线,降临到哪都是鸡飞狗跳,还是安排到南京静静养老吧;最过分的还是李贽,放着姚安知府不做,去当什么和尚;当和尚不念经,却开堂讲学;讲学不讲圣人之道,讲的尽是反理,说人人皆能成就圣人,要讲究男女平等,这是何等乖张。

一件又一件不舒心的奏章,由宫外传来,置于案头。万历皇帝看完也不批复,只管搁置在那里。关于太子,大臣们就想立谁就立谁吧,他不同意也不反对。臣子职位空出就空出吧,朝廷离了谁照样运转。也不上早朝午朝晚朝了,也不举行各种仪式了。后宫的郑贵妃还如初见时那样,满怀希望等候着他。由外番进贡的烟土,吸了似要脱离这个肮脏尘世,让人飘飘欲仙。经历了那么多,万历皇帝已彻底明白,在强大的社会伦理道德下,即使贵为天子,要想做出一点合乎心意的改变也是极难的。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他萧索的向后宫走去,申首辅张嘴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

一入宫门深似海。然后,三十年,皇帝就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了。

一代宅男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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