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吃羊肉米烫,是在沙河市区建设路上的乡音酒楼,最先吸引我的,是在名字中的“米烫”;其次,才是浓郁喷香的滋味,厚重悠长的乡土气息。酒楼门面不大,只两三开间,门前有五六层台阶,进去是一个简易的小吧台,台前是个大点的厅,摆着四五张简单的餐桌。厅后是厨房间和楼梯。二楼有两大两小算四个雅间,两个大点的雅间是能坐十来个人的转桌,小雅间里并排着两张小桌子,可算情侣屋顶多坐四五个人。有没有三层,没印象也没往上走过。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市场没放开前,都在县招待所餐厅上班,男的做大厨,女的是餐厅服务员。我当时在县政府办公室,接待开会常去招待所,时间一长就与他们熟识了。我到工商局后,除了开会过去,平时很少到招待所吃饭。到他们店里吃饭,也是缘自我在省政协《乡音》杂志上稿了一篇怀念儿时故乡的文章,几个文友一起又奔着乡音这个名字,来到他们店里,进来这才又见是他们。在招待所时,还是一个少女一个小青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他们说,个人开饭店的一多,招待所就日渐不景气,成家后有了孩子负担重,想多挣点钱,就出来自己干了,夫妻携手也算是老本行。起乡音酒楼,是由他们从上班时见到,上边大领导来了,都是让做米粥、饸饹、杂粮煎饼等当地农家饭想到的。城里单位上班的人,绝大多数来自农村,他们最熟悉的还是儿时味道。小米又是传统健康食品,可单独熬粥和焖饭。在北方,小米是主要食物之一,很多地区都有晚餐吃小米粥的习俗。
羊肉米烫,他们特意推荐给我,说是从山里老家传统来的。刚听见时,正是我们酒菜吃罢,要上主食完场儿的时候,就以为是羊肉米汤,应该类似肉片汤,无非是米汤中有羊肉,便让再给炸几个馒头片。他们笑说不用,这就是饭了。端来后,见是米中有肉,肉上挂米,一盆淡褐色黏稠粥饭。炝了葱花的小米和羊肉,其味道更加浓郁厚重。夹筷入口,滑嫩绵柔,咸咸的、甜甜的,轻轻一嚼,便会使你唇齿生香。本来酒菜已使肚皮有了饱意,不想很快将满盆吃完,仍觉意犹未尽回味悠长。
这米肉相容,米含肉香,肉浸米甘的美味,人们在乐享的同时,不免会在心中对“米烫”二字生奇。
山东曲阜孔圣人的家乡,每天清晨,大街小巷,会有熙熙攘攘的粥摊。粥是用黄豆和小米磨成面熬制而成,再将烧羊肉切碎或切片放入粥中,名曰羊肉泡粥。是大唐名相魏徵故里巨鹿,就有将新鲜羊肉白菜和小米煮在一起,熬成稠米饭,名字就叫羊肉米饭,也称羊肉小米粥。食谱上也有用羊肉丁、小米、西红柿、洋葱、切碎的胡萝卜为食材,大火烧开文火慢煮的小米羊肉粥。
羊肉米烫的食材和做法与上述相类,为什么用 “烫”而不是“粥”呢?这里的一字相差,是否在彰显类而有别的独特?
“烫”字,字形上是汤在火上,字义中则有用热的物体使另外的物体起变化,如烫酒。汤在古代指的就是热水,现代人常说的米汤,其实在词义上叫作米油,为煮米粥时,浮于锅面上的浓稠液体。粥,则是用粮食或粮食加其他东西煮成的半流质食物,这才是如今我们常喝的水米相融的米汤。如此,熬米粥的过程,也可用“烫”字概之。
《沙河县志》(清康熙)中,有则与这种食材相关的传说。大宋皇朝年间,曹皇后赴封峦寺降香,路过本县西部御路村,突遇暴雨,道路被冲毁,无奈只好就近找一农家歇脚。农家妇机巧,从瓮中取出小米,放到锅中小火慢熬至黏稠,又将所剩不多的羊肉,切丁后炒制,烹出香味,加盐放进粥中,小米粥散发出咸香之味。这样,既不用炒菜、又不用熬汤,还省去了另外准备“干粮”。当一碗米粥盛到曹皇后面前,其食后赞不绝口,觉得胜过宫中佳肴,忙问:“此物为何?如何制作?”农妇机智答道:“此乃招待贵客的“羊肉米烫”。
其实,宋代尚无玉米、白薯之类作物,因地制宜,北方人的粮食以粟麦为主,南方人的粮食以稻米为主。在这个以“和为贵”为主题的时代,其饮食文化丰富多样,充满了独特的韵味,成为了我国饮食发展史上的一個鼎盛时期。再说,宋朝人受辽金和独特的味道的影响,再加以猪肉的平俗和政府严令禁止宰杀耕牛的政策,羊肉也就成为北方大部分地区的主要肉食,以羊肉为招待宾客的上乘之物。当时流行的羊羔美酒,选用黄米、羊肉等原料,经过蒸煮糖化发酵而成。羊肉和小米熬制而成的美味,未必不是多有情趣的宋人餐桌上的青睐。但《沙河县志》上的记载,虽是传说演绎,却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让太行山东麓的沙河,对这种美食有了一个地理标识性的名字——羊肉米烫。
河北南部一带,自古是南北权力集团争夺之地,自是战火不断,民食难安。有人推断,大锅菜就是战乱年代,军士在征战中,一则为了快捷,二则食物缺乏,仅有的食材大锅乱煮应为常态,只是日后局势平稳,锅里的食材渐丰,才慢慢形成了民间流行的大锅菜。同理,羊肉米烫的延续和醇厚,有着同工之曲。羊易于养殖,生长又快,地球上不吃羊肉的风俗又远比不吃猪肉、牛肉者少,因此羊肉普遍为人类所钟爱。羊肉既能御风寒,又可补身体,羊肉米烫自古以来,就是我国北方山区百姓的美食和补品。
饭店老板老家是朱庄水库旁边的西左村,我是靠东边的十里亭镇高店村。过去,他回老家得从我家村口经过,在市里人们习惯称作西北路。如此,我们也算是老乡了。他和我年龄相近,都是20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人。他说起羊肉米烫,是在生产队时干重活时做的好吃又顶晌的饭。他老家是山区,坡地上靠天收,耐旱的谷子还有薄收,山岭上能放放羊,过年时杀掉一两只改善生活。还会把炒熟的羊肉多放些盐,藏在罐子里存放一段时间,待家里来了亲戚或佣人帮忙,就把羊肉和米一起放进锅里熬稠,最后炝上把葱花就成了上好的饭食。到了冬天,蔬菜奇缺,如此却能菜饭合一。生产队里,冬天修渠筑坝,人不回家吃饭,队里不时会做这样的大锅饭来改善社员生活。
令我诧异的是,现在沙河之外,你无论在食品书籍还是电脑查询,都没有“羊肉米烫”这一食品词条。倒是在“米烫”这个词条下查询到:米烫;一种源自韩国的传统菜肴,它是通过将大米煮熟后加入各种配料(如葱花、海鲜、豆腐等)并使用辣椒酱或酱油进行调味而制成的。这道菜不仅是韩国家庭中的一道常见菜肴,而且也是韩国人在外思乡时的美好回忆。韩国的米烫,让人对米烫二字释然。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1906-1955)爱吃,而且精通烹饪,他有一篇《安吾精制杂煮粥》谈粥,须先熬高汤,熬煮高汤须时三天:用鸡骨、鸡肉、马铃薯、胡萝卜、高丽菜和豆类煮三天,一直煮到蔬菜都化掉烂掉;加入米饭和盐、胡椒调味,煮半个小时直到米黏稠,再加鸡蛋。他这么做,尽管复杂,仍然不离米烫的窠臼。
旧时代,穷人盘餐不继常以粥代饭,粥是贫寒的象征。“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借粥阐述了曹雪芹晚年的寒碜窘迫。但他追忆少年时光,却对鸭子肉粥的做法有着详细描述:首先将鸭肉洗净,切成小块,然后用少量食盐、黄酒拌匀,放在一边腌两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在锅中放入适量水,将水烧开,将鸭肉投入锅中煮几滚,撇去浮沫,这时候放进淘净的粳米和鸭肉一起用小火煮一个小时,等到米烂了,就可以放入一些鸡粉、葱花,就可以食用了。这种做法,与米烫无异。
羊肉米烫,之所以美味,贫穷的年代,因食物匮乏,味蕾对好吃的东西印痕犹深。而今,随着时代发展,食品花样繁多,调味剂泛滥,人们的嘴头要求趋高,传统美味重在古朴、精细。精细,并不改用材的地域特质,用精细的做工,唤醒并契合人们味蕾上的记忆和对健康的需要。沙河羊肉米烫选择的小米,是本地山区旱地自然生长,营养丰富的红谷子小米,采用传统的石碾人工脱粒,极大限度地保留了小米的营养成分,熬制出黏糯芳香。所用羊肉,是山区放养的绵羊肉。羊肋条或后腿肉切成肉丁,然后用提炼好的羊油炒香姜末、大料。肉丁生炒,炒熟以后加上当地特色的秦王湖面酱,此时的羊肉酥软鲜香,色泽浅黄鲜明。最后将炒制好的羊肉放入砂锅之中,加米并一次把水加足,边煮边加水,会影响米烫的美味。大火开锅后转入文火熬制,直至小米和羊肉融为一体呈黏糊状,盛入白色陶瓷制器皿之后,放上葱花净味提香。同时,还不忘配上一小碟自己腌制的萝卜小咸菜。寒冬季节,会用套型瓷盆盛饭,下有托盘,可点燃蜡烛、酒精灯保持温度。这样的做法,远古走来的羊肉米烫,更加色香味美异彩闪亮,展现岁月变迁时代的脚步。
店里还有韭菜炒饸饹和小米捞饭。我打记事起,印象最深的食物,就是红薯和谷子。吃饸饹和小米捞饭就是改善生活,因为会有多几滴油腥的酱炒的韭菜或青菜或萝卜条卤子,卤子里兴许还有个粉条头海带段儿。现在的卤子不再单调,肥肉块子都已让不少人生厌,但这样的饭菜,总能勾起那代人的乡音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