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汪曾祺曾在《食道旧寻》中提到:“我是很爱逛菜市场的。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早市儿,是一座城市的烟火之眼。一座城市的苏醒,完全要看早市儿是否生机,是否热闹。
市不叫市,而是叫“市儿”。卷着舌头读,卷起来有了儿化音,就有了亲切,有了近密。
城市还在夜色的睡梦中,早市儿就蠢蠢欲动了。
出早市儿的人们,睡眼惺忪,顶着星光和月光,裹着漆黑。一身懒洋洋、睡不醒的样子。摊主你来我往,也只是点个头,算是打个照面。行动已经开始了,但人的内心活动还在朦胧中,或者说刚刚苏醒。
夜色里没有声音,只有搭建摊位时铁与铁,铁与地面发出的碰撞声响。偶尔夜色里会传来人的疼痛的哎呦声,那个人的夜色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有的摊位简单,几条钢筋铁凳,放上几块破旧的木板,所售菜品一五一十挨排摆好,没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自然就好。芹菜、黄瓜、辣椒、大蒜、葱姜。有的相对繁琐,要支起一个起尖的塑料红棚,摊位的主人大都是两口子,跑来跑去,换来换去,配合默契,把棚腿儿支得四平八稳。然后生火蒸馒头的蒸馒头,负责前面摊位的也认认真真。两个人不说话,闷头专注手头的活。等大饼子下了平底大锅,两个人才有一点空闲,这时也来了精神,聊几句今天的天气,李家上了什么好货,下了市儿,留意着买点尝尝鲜。或是讨论张家的草莓、樱桃五十元一斤,说人胆子比月亮还大,怎么卖得出去,一斤五十元的樱桃,盘算着能换多少大饼子,平添了几多不必要的忧愁。有的摊主相对好些,货车的帆布掀开,露出棚里的世界。那里面既是安家的暖窝,也是安放蔬菜的地方。菜也跟着主人露出庐山真面目。一车菜,有半车是同样菜品,当然也有品种繁多的。麻土豆、紫茄子用丝袋封口装好,等着天放亮,等着人们的光顾。货多,大都会便宜,来此摊位的人相对多些,别看菜多,但一个早市儿也都能售完售净。有的摊位主,早上来不及吃饭,地下放着一个大绿棒子,咕咚咕咚,仰脖喝上一大口,喘一口长气,嚼上一口大葱,清脆声让人垂涎欲滴,这就算作早餐了。也不多喝就一瓶。春光早市儿有这么几位老哥,隐秘的摊位下,裤腿边儿,经常能看到大绿棒子,他边卖货边喝酒,他们把啤酒当成了水。
无独有偶,菜市场有个清洁卫生的老妇人,在散市儿的时候,在休息的空档,能看见她穿着干干净净的黄马甲,坐在水泥台阶上,台阶下就有一个绿棒子。我从她身边走过,装作若无其事,却用眼睛瞄她。有时还能见到一个男的,岁数小些,也在台阶上,一前一后,一上一下,自己喝自己的,从不言语。
看得出来,她有大把时间,喝的一口是一口,慢条斯理。
喝酒的人对酒亲,你动了他什么都可以,如果动了他的酒,非吵架不可。
挨着桦南大煎饼有个老陈摊位,他的脸通红,坑坑洼洼,汗毛孔深,酒糟鼻子,鼻头暗红。眼睛通亮,睫毛略长,很多女人羡慕老陈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有灵气,招人稀罕。这个比不了,天生的。老陈的脚底下常年放着啤酒瓶子,他很少喝水,以啤酒代水,冬夏一个样。冬天我见过他把绿棒子插到雪堆里。带冰茬的啤酒,他也能咽得下?
有次老陈的老婆口渴难耐,偷喝了老陈的半瓶啤酒,老陈忙过了,等休息时想起半瓶啤酒,才发现酒没了。看见酒瓶子在老婆的脚底下横放着,顿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如铜铃,声如滚雷,这把旁边的摊位逗得前仰后合,打趣老陈的老婆:“你动他啥都行,唯独不能动酒!”有人添油加醋:“明天拿些好酒来,把能干的水杏换了!”老陈噗嗤笑了:“赶紧!都老莫卡吃眼了。”水杏是老陈的老婆,可现在杏都熟透了,再没了当年的风姿了。满手的粗茧,哪里还是女人的手。满脸的皱纹,一道道,过早地过多地饱尝了岁月的风霜。水杏能干,有时候还拿自己的婆娘比,都是熟人,也难免说说笑笑,逗个乐子而已,没谁往心里去。
早市儿摊位搭建完成,一个城市才算真正苏醒。生活在小城的人也跟着苏醒过来,陆陆续续,聚拢在早市儿的街道,就这么一条窄街,不到五百米,由东到西,再由西向东,来往人等,络绎不绝。
老人驻足在水嫩的香葱前,听叫卖声,入了神,蹒跚走了,又蹒跚来了,腿脚不好也要货比三家,选定市场最好的香葱。心满意足挂在脸上。年轻人从来不货比三家,看中了就买,信奉时间就是金钱,也不问什么价不价钱不钱,至于短斤少两的事,也无关自己。买菜,其实也是买的舒心,喜欢,买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有人就是逛,根本没什么要买的东西,东瞅瞅西看看,早市儿里有很多有趣的事儿。其实也说不上哪里有趣,论说色彩,蔬菜水果有色彩。五谷杂粮也有色彩。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宛若内心也多彩斑斓起来,既养眼又舒心。
你听,叫卖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的,像打架,争个面红耳赤,急赤白脸。有人卖东西,东西好坏不说,小嗑儿溜得很,一套一套的,顺耳。就说卖刀,小试刀的质量,围了很多人。有砍铁的,有削纸的。凑上去,卖待儿,看热闹,也未尝不可。其实也不是看个究竟,有些事情,打眼儿就知道咋回事,看上一眼,凑个眼缘,也就走了,好像下一个摊位更精彩,更有趣。逛早市儿的人不驻足。
卖菜的人会支招,告诉买菜的人如何做得一手好菜。买菜的听得凝了神,俨然在他的“炒菜”里。看起来卖货是要有经验和方法的,卖货的必要俘虏买货的,也就乖乖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进了他的道儿,还怕你不买不成!
买货的人心里有杆秤,土豆一块钱一斤,一塑料袋土豆能差出来七八两,心里狐疑,就掏出准备好的电子秤,轻轻松松一拉,卖货的二话不说,赶紧扔里两个土豆,让其走人了。
要说早市儿最有特点的摊主那肯定是卖金黄大饼子的摊主了。不仅大饼子金黄,摊主更是金黄得耀眼。
她家大饼子火,很大程度是她“火”。
小媳妇蛋儿,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一身的水蛇腰,货又卖得地道,经常是末了,到了收市儿的时候,多给上一个。爱吃嘎巴的,她专捡嘎巴。爱吃火轻一点的,她又捡嘎巴轻些的。这些老顾主,都不用张嘴,小媳妇脑子里清清楚楚,从未捡错过。买大饼子的人,顺便看看这个招人疼的小媳妇蛋儿,过过眼瘾。
女人长得好,让人眼馋。生意好,更是心生嫉妒。头先早市儿就一家卖两合面大饼子的,后来两家,三家,就那么大的销量,一家还可以,能维持。摊位多了,都吃不饱了。后来奇怪了,大饼子改良了,由原来的两合面,到三合面,四合面、五合面。小媳妇上火,嗓子疼了,脖子上印着一条子赭红色掐过的痕迹。现在疫情之后,生意越来越难干了。原来说苛政猛于虎也,现在是啥啥猛于虎也,早市儿受时间限制,人更受区域限制,生意少了。况且竞争如此激烈,五合面,有时候我买货都有些不好意思,打趣小媳妇,说真有豆面、小米面吗?小媳妇就说,想啥了,五毛钱,哪个不比五毛贵?!我笑笑,确实人家说得有道理。人们光捡便宜了,那便宜哪那么好捡的。买的,只想着越便宜越好。卖的,也只能在质量上做猫腻了。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
卖姜的老头我熟悉,我住在附近,从楼的窗户能望见他的摊位。我家一年四季用姜都买他家的姜。老人姓姜名升,知道他的人反着叫,生姜生姜,不但好记,也把他的生意叫火了。生姜包揽了春光早市儿所有售卖的姜。一个小小的姜,发了大财。早市儿卖姜就卖了三十年。
早市儿的人看起来很普通,很百姓,但也藏龙卧虎。拿卖喉糖的那个老于,本来是妻子嗓子不好,在北京购进的喉糖,没想到自己在早市儿出了摊位。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拼命挣钱。听说老于早些年在公园大门口支一个秤,就是人站上去,头上有个东西下来,刚一碰到头顶,就发声,道出身高,哗哗哗打出纸条来,就是这么一个人体秤,能预测孩子身高,其实都是瞎扯淡,你看瞎扯淡是瞎扯淡,哪个进城的人领了孩子都要往上一站,图的是吉利。这一站就是一块钱。要知道那时有正式工作的一个月才多少钱?也不过百八十的,老于一天就二百多块。说出来,你都不相信,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于亲口所说。七十多岁的人,也不顾及啥了。
卖鱼的夫妇我印象最深。女的侏儒,男的脑瘫。不过男的不是那么严重,走路斜着身子,感觉要倒了,或者风一吹,就可能发生意外,可是我去过很多次,也买过他的黄姑子、白漂子、柳根啥的,他没有出现过意外,那就是他走路的样子。
女的除了个头小,完全是袖珍人,胖搭搭的,一切如常。有次冬末春初,早晚温差大,我看见她刚弄过寒冷的水,手还没干净,兰花指的手,伸进带冰霜的兜子里,去掏钱,找钱。这一情景,我看着都冻手。她全然不觉。我问她,水是从哪里来的。她说都是从家里拉的自来水。这么一大铁箱子的水,能想象到两个残疾人,开着三轮车,是如何运过来的。
她的鱼卖得快。早市儿还没散市儿呢,鱼就售空了。
男的收拾鱼,蹲在那里,感觉人矮了半截儿。此时,女人的个头和男人差不多,跑前跑后,给人秤鱼,装袋,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鱼收拾的干净,钱也算得麻利。
有些人,见人下菜碟。见不得这样卖鱼的人。殊不知,她的鱼收拾得满市场最干净,鱼又新鲜。质量和服务才是硬道理。偏见会让人失去很多可以遇见的美好。
百姓之家,享的是烟火之乐。烟火最是人间味道,至亲至爱。而早市儿最能体现一个城市安居乐业的幸福指数。说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那都是人间大道理。能逛逛早市儿,能看看市井,能品味人间烟火之气,烟火之味,也是一种福气。别指望得到的太多,才可以体会俯首皆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