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汉荣的散文,立意新颖,行文深入浅出,常常在朴素、自然、晓畅的文字中读到一种精神。
他的散文没有完整事件的叙述,也没有故事的曲折,更没有世事的复杂多变,有的是生活中温暖的一个点。
露珠,小鸡,田埂儿,一双绣花鞋垫,一只受伤的蝴蝶,一条缓慢流淌的溪流,一个远去的、消失的村庄,在作家眼里都有了生命,有了诗意,有了深刻的寓意。
作家以万物为镜,持一颗柔软之心,慈悲之心,向生命致敬。
素朴之美
李汉荣的散文与张黎的歌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有人质疑张黎的词是“废话”,但,反观之,一个人一天说过的话又有几句不是废话呢?
不能说“废话”,确切地说,应该叫“白话”。白话白,白话简洁,线条单一,白话更容易接受。
如果用色彩来形容李汉荣的散文,语言是纯净的,清澈的,纯朴的,宛若雪一样的白。
好文章绝不是艰涩拗口,它是自然的,平实的,素朴的。它洗去铅华,返璞归真,即“绚烂之极归于恬淡”,比雕饰美更具魅力,有种大道至简的智慧。
《外婆的手纹》是散文中的经典之作。
外婆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们都说:她的手艺好。
外婆做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乡里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是简单的说法,其实要想得到这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她认为,一匹布要变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要下点功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个“样式”,才能做好。
作家李汉荣的散文语言平实,素朴自然,好像唠家常,自出机杼,独出心裁。形式上是素朴的,平白的。内容上是丰盈的,深刻的,有着寓意的。从简简单单的几句聊天的话语,从做衣谈到了做人,都要有自己的“样式”。样式,就是目标,就是方向。人找到了合适的衣服,衣服也找到了合适的人,人好看,衣服也好看。读者读到此处,就没有别的可以触发自己心灵的吗?好像人的一生都在不同的寻找,不同目标不同方向的寻找,都在艰难跋涉,却很难能找到满意的,衣物也好,朋友也好,工作也好,婚姻也好……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鞋垫和一个枕套。鞋垫上绣着一汪泉水,泉边生着一丛水仙,泉水里游着两条鱼儿。我说,外婆,我的脚泡在水里,会冻坏的。外婆说,孩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天,你就想着脚底下有温水流淌,夏天呢,有清凉在脚底下护着你。你走到哪里,鱼就陪你走到哪里,有鱼的地方你就不会口渴。
这段叙述依然是素朴得不能再素朴,平白得不能再平白。可读过以后,留给内心的是波澜,是翻江倒海的汹涌。那份结结实实的爱,被外婆绣在了鞋垫上,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殷殷之爱托举着,护佑着。母爱,她给了我们多少生命的力量啊!
真正的美是素朴的,不需要华丽来修饰。那份素朴,那份素朴的爱,其实就是最高贵的华丽。
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明显感受到李汉荣的白话不白,不淡。
抽象之髓
阅读李汉荣的散文,我常常进入一种寻找的状态中,我也查找过很多文友朋友写的书评、书感,而是深深地感受到“不够准确”,只是接近、趋向,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让人心服口服,由衷赞叹的地方,所以,每次读李汉荣老师的散文,我都要专心致志地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不深耕文本,你是绝对找不到的。那就是白话的另一个维度:“抽象”。
比如说,他写的《父亲的鞋子》,写父亲大老远给他送蔬菜来了,父亲很内疚,看到儿子新装修的房子自己没出过力,没帮过一分钱。儿子说,那个年代能把我们养大了就是最大的恩情。父亲想进屋,发现自己的鞋子里有土,便和小孙女下楼,在花坛处倒掉了鞋窠里的土,没想到来年的春天,花坛里竟然长出了很多乡间的花花草草。父亲的鞋子抖落出了一个百草园,抖落出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来。
再比如说,他的散文《采青》写得饶有趣味。开篇的白话平淡如水,可是看着看着文章渐入佳境。采青的人累了一天,下山时多半没了力气。放在一般作家写,没了力气也得鼓励自己,咬牙坚持,对吧,克服困难,体现人不惧怕生活困难。
可是作家李汉荣偏偏不这样写。他说大人们很累的。
“路边的溪水哼着自编的曲子往山下走,大人们受了启发,也边走边哼唱一些山歌,或是俏皮风趣的情歌,哼唱的节奏调节着脚下走路的步子,步子踏着节奏移动,就仿佛不是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行走,而是在一首曲子里,在一个风情故事里漫游”。
抽象,使得原有的文本变得生动,有趣,成了散文中不可替代的精髓。如果真要是去掉这一段,散文将会失去色彩。抽象犹如是文字的翅膀,使得散文有了灵动,有了活力,有了变化。
阅读者会有一惊,感觉真就是如此,欢快的歌声荡涤了身体的劳累。
面对生活的苦难,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方法。而作家李汉荣显然用快乐,用好的心态来面对。你要相信生活,相信自己,期待美好的降临。
还有很多,比如说,“贴身的地方都深藏着道和礼,贴心的地方都揣满情和义,衬衣是诗,领口是词,袖里藏歌舞,鞋上有佳句,一路走下去,踏着平平仄仄的韵”(《棒槌:河流的尤物》),好文章还需读者慢慢体会。
精准的抽象,使得散文有了最具核心、最具精彩的部分。
往复之韵
如果从节奏上说,李汉荣的散文是松弛的,有韵律的。说白了这种韵律并非文字的凑数,叠加,而是情感的递增。
《想念小村》,写得别具味道。
小村很小,一二十户人家,地名听起来也很小。这小小的地名需轻轻地、抿着嘴叫,才能叫出那小小的味道、小小的意境、小小的风情。
一只公鸡把早霞衔上家家户户的窗口。
一群公鸡把太阳哄抬到高高的天上。
一只猫捉尽了小村可疑的阴影。
一只狗的尾巴拍打着小村每一条裤腿上的疲倦和灰尘。
一条小路送走远行的背影,接回归来的足音。
一座柳木桥连接起小河两岸的方言和风俗,彼岸不远,抬脚即达。
一头及时下地的黄牛,认识田野的每一苗青草,熟悉小村每一块地的墒情。
一弯明月是小村的印章,盖在家家户户的窗口上,盖在老老少少的心口上,有时就盖在大槐树上和稻草垛上,盖在孩子们的课本上。
小村很小。小村的世面不大,小村心地单纯,心事简单,话题也简单。小村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悲大喜,习惯了平平静静过日子,小村的夜晚没有噩梦。
小村很小。小村的心肠软,人情厚,张家娃感冒了,折几苗李家院子里的柴胡散寒祛风;黄二婶炖鸡汤,采一捧邻居菜园的花椒提味增鲜;老孙家的丝瓜蔓憨乎乎翻过院墙,悄悄给我家送来几个丝瓜;我家的冬瓜藤比初恋的后生还要缠绵多情,绕来绕去非要绕进老孙的地里,于是,几个比枕头还大的冬瓜蹲在那里,傻瓜一样守着,不走了。
前面的每一句一个自然段,都呈现的是一幅细腻精微的图画。
后面,长于抒情。如此往复“小村很小”,在独有的节奏和韵律中,把小村的“小”写成了“大”,写到了“极致”。作家想念的小村,也是我们想念的地方,那里有美丽的景色,文明的生态,善良的村民,和谐的家园,流淌着诗意,恬静得如诗如画。
我觉得用作家自己的“诗话”形容《想念小村》最恰当不过。
昔日乡间,人在山水田园,草木为友,禽鸟为邻,劳于四时,行于阡陌,歌于水畔,人心纯厚,乡风古朴,日常言语,也多合于自然,脱口而出,就是一派天籁。
意象之宏
作家对“河流”“植物”“动物”的描述是精微的,幽深的,宏大的。
看到了河流,就看到了人生。看到了植物,就看到了向上的力量。看到了动物,我们的心都是软的,有了一颗慈悲心。生命的平等,护佑,尊敬,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身边每一个人。
《倒淌河》,寥寥数语,发人深省。
《倒淌河》,是河的哲学,是生活的哲学,是婚姻的哲学,是众生的哲学,更是生命的哲学。
作家只写了河流,然而读者却看到了河流之外。
再比如说他的《河床》,绝对是诗意的河床,有着深刻寓意的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
河躺着,从远古一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转弯改道,那是它在变换睡眠的姿势。
远远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详。那轻轻飘动的水雾,是它白色的睡衣,时时刻刻换洗,那睡衣总是崭新的。
远远地听河在低声打着鼾,那均匀的呼吸,是发自丹田深处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静的,它睡着,万物与它同时入静,沉入无限澄明的大梦。
河静静地躺着,天空降落下来,白云,星群降落下来,也许呆在高处总是失眠,它们降落下来,与河躺在一个床上,平静地搂着它们入梦。
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它的影子落下来,于是它打捞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进河里了。于是世世代代的鸟就在河的两岸定居下来,它们飞着、唱着、繁衍着、追逐着,它们毕生的工作,就是打捞自己掉进水里的影子。
河依旧静静地躺着。河床内外的一切都是它梦中展开的情节。
河躺着。它静中有动,梦中有醒,阔大的梦境里有着沸腾的细节。河躺着,它的每一滴水都是直立着的、行走着的、迅跑着的。一滴水与另一滴水拥抱一秒钟就分手了,一个浪与另一个浪只相视一霎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远不知道另一滴水的来历,一条鱼永远不知道另一条鱼的归宿。波浪,匆忙地记录着风的情绪;泡沫,匆忙地搜集水底和水面的消息,然后匆忙地消失了,仿佛美人梦中的笑,醒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笑过。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着,匆忙地自言自语着,匆忙地自生自灭着。远远地我们看不见这一切细节,我们只看见,那条河静静地躺在床上。
有谁看见,河床深处,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
苏轼的一首诗,就是我们的人生。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生活硬生生把人生,活成了道理。
作家李汉荣,看什么都像一面镜子,都能折射出不一样的“火花”来。每次读,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就说《河床》,高兴的时候,我们可以大声地读,它是一首散文诗;阴郁的时候,我们默默地读,静静地看,它是对生命的礼赞!能看到你心在流泪。受伤的时候,它便是一篇安抚内心的文字。从河床看到了几分相似的自己,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这才是人生该有的城府与涵养。
生命之敬
李汉荣的散文,很多篇目,像是一种说明,像是一种告诫。
《城市鸡鸣》写得颇具创意。
因为鸡拂晓的唱响,在作家的心灵深处勾起了久违的亲情与美好,当作家怀着美好去探寻那些美丽的歌喉时,他才意识到,那些鸡即将成为人们的腹中餐,即将被宰杀。
“原来,我是听错了,不是歌手在频繁变调和改换嗓门,而是死神在不停点杀歌手——在死亡流水线上,次第走过的歌手们,只能留下匆忙的绝唱。”
“我不无悲凉,而且十分荒凉地忽然明白:我所听到的鸡鸣声,绝非抒情诗人的深情朗诵,而是大自然留下的最后的几声苍凉遗言……”
读过,悲从中来。
鸡就是一只“鸡”吗?钢筋水泥城市是不是一种桎梏?
爱的城市,很可能是窒息自己的地方。
我们不断地走向诗和远方,却发现远方并没有诗,诗并不在远方。桎梏如影相随。
作家很少写“悲凉”,更多的是写悲凉中的力量。他写土豆,他写韭菜,他写菠菜,他写植物,他写鸟,他写狗,他写牛,他写动物,都是困苦中生发出一种向上的力量,读者阅读会充斥读者奋进的心。
读李汉荣的散文,我们也常常会有繁复的意象,告诫自己,颐养自己,启悟自己,鞭策自己,改变自己,成长自己,这才是散文中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