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的散文,自然风物的描写是庞大的,驳杂的,多彩的。他的描写如燃烧的火焰织锦般流淌。从他的早期作品《草木:古老的民谣》《屋顶上的河流》,到《万物柔肠》,以及《河边升起炊烟》《深山已晚》等近十部作品来看,傅菲别具一格的大段大段的描写,且细节在描写中运用得淋漓尽致,让他的散文,有了金属的质地,有了画面的冲击,有了极强的辨识度,别是一番意蕴。
作家沉浸在自然风物描写的快感中,读者沉浸在应接不暇的“风物”里,好像随同作家本人,走进山野,走进草木,走进自然,感受那种拂面而来的细腻与真实和彩釉般的世界。
这样的感受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慢慢阅读中获得的。
他的自然风物的描写,让他的散文更具色彩,似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妙。当然除了这种感受外,我还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傅菲’真面目,只缘身在‘山野’中”的感受与意境。在阅读傅菲的清新质朴自然的散文后,感受是多重的,也如他的描写是多彩与纷呈,但这种感受的粗犷不足以给人以冲击和回响,所以,笔者在阅读时,从最初的不经意,到慢慢留意,慢慢感受,慢慢捕捉,到最后的有意收集学习归纳,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描写可用三个字归纳,那就是“多、彩、意”,使得自己再阅读时,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体会和呈现更多的美好,也使得阅读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在那种无法自拔的状态与心理中,获得满足。
多,自然风物的环境描写层出不穷,数不胜数。
可以从他的任何一部散文集中捕捉到,感知到,哪怕你不留意。那种大段大段的描写,也会给你强有力的冲击,你也会因为描写而记住作家“傅菲”的名字。有时描写过多,会让初读者产生“喧宾夺主”的感受。
他的散文,有些篇章的确描写多于叙述,或者说,二者相当。在散文集《木与刀》中,有一篇《霜降下来的消失》就是这类的散文,自然环境描写可谓“铺天盖地”、“应接不暇”,而且所要写的艺人在描写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以深沉持久的描写,把所要表述的人物,压制着,也可以说,作家有意节制笔墨,这样的确给初读者一种头重脚轻,或喧宾夺主的感受。
霜是节点,霜是隐喻。它的出现,带来了很多消失。我们在作家繁重冗长的描写中,剥茧抽丝,最终体会到了生命的另一面,苦难与活力的精彩呈现。
“促织唧唧唧唧地呻吟,一声比一声微弱和悲凉。秋雁嘎嘎嘎地在夜空裂帛似的叫,叫得让人无法入睡。打开窗户,月光奔涌进来。窗外的平畴一片白茫茫。远处黧黑的山峦罩了一件白衫。白是一种冷白,凝结的白,匀称地铺在屋顶上,铺在收割后的稻田上,铺在墙头上。”
他写促织,秋雁,月光,山峦,简简单单几句,写出了“霜打”意境。
而后,仍然是大段大段的描写,写禅,夜鹰、提红灯的人、荞麦花、白鹭、淘米的妇人、挑水的男人、三黄鸡、油菜花、太阳、野山蜂、山楂、油茶树、枫树、乌桕、山冈、芦苇、野柿子、野菊、山毛榉、海棠、石榴、冬青、青松、毛竹,等等,等等。他通篇的描写几乎让读者窒息,还没来得及感受和思考,下一句的描写又陈设到了眼前,甚至很多一句一描写,很短,很干练很简洁。
一个作家,对客观景物的细腻描写,是最重要的基本功。对景物的细腻描写,是表达作家对世界认知的一种方式。傅菲做到了,他的散文也极富有独创性。况且,一个人能静下心来,走向山野,与草木同居,与溪野共卧,使得他的景物描写变得客观,深刻,也给现代文学构建了一个草木自然文学的框架与世界。
彩,彩釉般的描写可谓落英缤纷,多彩纷呈。
傅菲喜欢用动词,有颜料的燃烧感,灼伤感,使得文字生气四溢,活力无限。他的散文《万物柔肠》中,描绘人烟三五家的汪家碓:
“春暖只是一抹浅浅的微笑,油毛松毡帽一样戴在山冈上。野桃花比时节来得早了几日,火苗般辣辣地烧,红得发妍白得如玉。在稀疏的叶子间孤傲地微微仰起侧脸。脸是素颜,淡红的唇有几分俏皮。和桃花一起开的,还有梨花。梨花是个圣僧,一袭白袍。油菜花在田野里,把雨水和阳光挤出一束束的金黄。”
无疑,这段文字,傅菲把村庄,把桃柳写得饶有色彩与生机。
“小径从河边的山坡弯弯地没入林中。紫地丁一小撮一小撮地撮在野地上。雏菊和艾草,才发出幼苗。更远的山野,奔放的野花怒然。山野把煦暖的阳光堆起来。”
他的动词与色彩的交织,在阳光的铺陈下,有了视野的开阔与明丽。
在散文《旷远》中写到:
“松片呼呼地燃烧,浓烟掺和香味在空气里扩散。母亲的脸在火光中跳荡,扑闪,孤单的背影加深了黑夜的浓度。”
动词的多用,与拟人交织成网,齐头并进,既形象又鲜活,读者看到了一幅乡村恬美日常生活的热烈场景。
当然这里还不足以让读者感受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画面感。在散文《大地理想》中有这样描述:
池塘里(近),不时有鱼儿扑出水花,青翠的竹林在村舍间汹涌,雨丝从竹叶滑下来,油亮。村外(远),是疏朗的菜地和浅青色的冬田。鹅毛绒一样的青草在冬田里多了一分人烟气息。矮山冈(低)的菜地,把山地分出层梯级,看上去像一座仰卧的雕刻品。横峰(高)有很多俊美的村子,这是与其他地域最大的不同之处。
这一段,可谓“远近高低”,尽收眼底。我忽然想象到,傅菲的描写如水墨画。从如墨的“池塘”的一个点触动全篇,慢慢氤氲,慢慢散开,直到形成远近高低,以“横峰”为背景的水墨画的辽阔深远才渐渐呈现,气息扑面。
除了空间的景物描写,傅菲的“线路”描写也是井井有条,他的《山巅》,有很震撼的景物描写,而且结尾完全抛弃景物描写,说理的深刻,让读者感到,作家的目的如何。
意,就是兴味盎然,他的描写充满了生命的敬畏和关乎于生命意义的扣问,有着深刻的隐喻。
在阅读他的散文时,读者隐隐地能捕捉到作家傅菲是如何把描写训练成如此驳杂繁复的。绘画的初学是临摹,就是习画的人最先照着一幅画画,然后再去真枪实弹地去写生。我猜想傅菲也是如此,深得要旨。他的笔墨也先对准了一幅画:
微红的夕光溢出大地,条状的黑云把夕光分割出斑斓的色彩,低洼里的积雨有了银色,让人感觉到大地轻轻的晃动,裸露的树根和腐朽的树干,一切都是那么古老,稀稀疏疏的树叶透出几分祥和又哀哀的冷色,灰蓝的天空像一块布片盖在树林之上,一只小鸟站在高高的树梢,守着孤独的旷野。
在这段同样带有情感色彩的描写中,出现七处景物,夕光,黑云,积雨,树根树干,树叶,天空,小鸟。这样的描写,你的感觉如何呢?在这样的描写中你是否会想起马致远?想起“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我更愿意把这样简短的描写归结为一种文字的“临摹”,这本是俄罗斯油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笔下的《黄昏,雨后》的油画,作家“临摹”得颇有一番意境。
意,这里有文辞的意境,更有生命的意境。
当然,在傅菲的文字里随处可见,如果一位作家仅仅写实写景,不足以为道,而他笔下的草木被赋予了人的性情,有着极强的隐喻,暗示,我们能从中受到启发,这才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真正意义所在,我想也是作家的一贯初心。
傅菲说,去过很多山,仍觉得山离我很遥远。这句话其实很容易被忽略的,当再次阅读时忽然惊到了我,生命何尝不是如此?我常常能感受到,“近距离的遥远”,也时常会有“距离产生美”的困惑与误区。当然,除了会有和作家同样的感受,也会有一种觉得很遥远,目力所不及的感受,但,那种身心自来的亲近不言而喻,胜过旧交故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田畴绿油油,平坦,无际。河水从矮小的山峦间斜弯过来,在村前形成一个半圆弧。柳树林被包在半圆弧里。淡绿的柳枝,斜垂下来,一直垂到水边。羽毛变得灰黑色的野鸭,三五成群,浮在水草上,觅食。边觅食,边嘎嘎叫。几只蜻蜓在河面跳舞一样,上下翻飞。”
“荷灯一盏盏,红彤彤,河面透出半红半暗的水光。荷灯慢慢在河面漂游。烛光摇曳,星散四野。荷灯漂过湾口,漂过埠头,漂过桥洞,河面慢慢暗下来。漂远的荷灯,像一个个不归的人。”
这是傅菲在《浮灯》中的景物描写,简洁通透,明快干净,短促有力,慢慢渗入主题,能感受对生命现有的珍爱,对生命回望的珍视,以及对未来的思考。
所以,傅菲的描写也并非完完全全写实,很多都是为写意做铺垫,也包含写意的一面,读者在阅读纷繁复杂的描写中,忽然就有可能遇到一句,使人有了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舒坦。所以读傅菲的文字,常常慢下来,再慢下来,慢得让自己吃惊,换句话说,可以少阅读,但必要品读,精读,才能获益匪浅。著名学者张守仁利用三个月的时间,看过傅菲《深山已晚》,写出了具有文献资料般的序,全面,深刻,有着学术研究的价值。值得敬佩。
傅菲的文字,好读,没有艰涩拗口之语句,但,要读到自己的生命里,启悟自己也不大容易。越好读的文字,越朴实自然的文字,越容易忽略里面的精彩。那些都是作家深刻的体验与思想的火花,但在文字的呈现很多都是平淡的,甚至无奇的。像酒,看似和水有着一样的质地,透明,无奇,但只有喝过了才知酒浓酒烈。所以看似作家如溪水般的描写,甚至索然无味,只要读过他那节奏舒缓,冗长,甚至感觉拖沓的部分,你忽然就会体悟到对生命的敬畏,对活着意义的扣问,对生活的反思,多味多境,显露无遗。每一次阅读,都可能收获不一样的心灵感受。比如说,“孤单的背影加深了黑夜的浓度”,用这样的诗意朦胧,对孤单用色彩进行描述,仿佛孤单属于黑夜的,比黑夜更深更浓,黑夜也有了情感,更让读者悲苦,唤起读者的某种反省。我常常陷入傅菲的句子里,不能自拔,幸福地思考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