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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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年前，自学考试哈师大中文，学过充满诗意的《爬满青藤的木屋》，然后再没读过古华的作品，唯一的也都就饭吃了。有次朋友问及《芙蓉镇》，深感遗憾。为弥补，我先看的电影，抱歉的是，看后我只是纠结与感叹电影里戏骨之风雨，再看小说时，忽然一惊，一股清流涌出。如果说非得有个对比的话，我更喜欢《芙蓉镇》小说文本，那种跨越时空的文本所呈现的美学透着无限的光芒，它的色彩朴实浓郁，它的风情纯粹浪漫，它所勾人阅读的欲望像一团火燃烧着自己。
芙蓉镇已经不是一篇纯粹文本意义的小说了，那些鳞次栉比、兔起鹘落的惊心事件已经微不足道，唯有芙蓉镇青石板街的美，唯有那种刻骨铭心相依相偎的真爱，真情，真善，依然在岁月里潺潺弱弱，汩汩淙淙，时而笔直，时而蜿蜒。我想起了沈从文的湘西，沈从文的吊脚楼。
当一个时代，或者说身处环境道德缺失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怎样葆有那点仅有的良知，我们从男人黎满庚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我们又从女人“芙蓉姐子”身上看到了一种，我们还会从疯魔的秦书田身上看到一种，从北方大兵谷燕山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贵可亲，可歌可泣。那是金子一样的色泽与珍贵呀。
作家考虑到这一点，在残酷的“革命斗争”中，并没有直接写“斗”的场面，如何激烈，如何残酷，如何血腥，而是从不同的侧面进行切入。然而这种切入，虽然没有现场描写直观，却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那就是紧紧围绕着“真爱，真情、真善”。
作家的“疯魔”描写非常之精彩，值得叫赞，有如作家本身就在那种状态里。比如说，老谷花了六十元钱买了满庚家的狗，两个苦闷的人终于被酒的烈火点燃了，他们俩竟然闷死了自家养的一条狗，又喝下一大坛子的红薯酒，你一言我一语，鼻涕一把泪一把，有悔恨，有无奈，有茫然，有发泄。一大段一大段的语言、行动、心理等描写，告诉读者这场斗争对人的伤害有多大，苦闷有多深。喝多的老谷在街上“一顿好骂”，好像这样的醉骂，骂到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作家用自己的声音在为骂叫好称赞。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被斗后扫大街，作家写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支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这种苦闷，在平静的“春夏秋冬”的日子中压抑着，看似被作家轻描淡写，实则是力透纸背的控诉。
胡玉音逃跑之后又回到芙蓉镇，疯魔了一般，作者也没有写丈夫桂桂的死，斗争过于血腥，作家选取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思念已故丈夫的状态，场面实在令人揪心。回环往复的话语，撕心裂肺的呼喊，一遍遍一遍遍，每一句都实实在在地落到了读者的心上。胡玉音的痛是牵人的痛。后来作家写到：“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弄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写到这里，作家赶紧转笔，他说，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发生过。一句话，伤痛远不止这些。令读者胆战心寒，的确猝不忍读。
还有就是黎满庚与“五爪辣”打架的场面。满庚为了保护胡玉音，私藏了送来的一千五百块钱，被妻子发现后，这个“五爪辣”的情感立刻爆发。一阵风雨拳脚过后，满庚实为愧疚。这个女人虽然生得很丑，五大三粗，但少了很多麻烦，一个人担起大半个家的活计。生了六个女娃崽，活下四个，他们的日子就像喜鹊垒窝。一根一根，一枝一叶，我忽然就有了画面感。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
作家写得很有文学色彩的最有趣的就是“凤和鸡”这节。说受查干部流行几句话：背时的凤凰走运的鸡，凤凰脱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复起，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写得生动有趣。你再看看秋蛇一样的王秋赦，这关系就是他和“精打细算”“诡计多端”的李国香。凤好比李国香，鸡当然就是王秋赦了。起先李提拔了王，后来王压制了李，革命一结束，李又管理起王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王秋赦，几次吃了闭门羹，想讨李国香的喜欢。有次李国香在供销社里吃“清焖鸡”，用作家的话“斜着脸子咬鸡腿”呢，现实的鸡吃得正香，暗喻的鸡王秋赦竟然送上门来了。讽刺到了极点，真是凤是凤来鸡是鸡呀，再鸟枪换炮，凤也是凤，鸡还是鸡。更有意思的是李国香把自己吃剩下的鸡腿赏给了王秋赦，王欠身双手接过。这种上下级关系，后来演变成男女床笫关系，不言而喻的讽刺，笔下颇见一番功夫。
掩卷凝思。一个小小的芙蓉镇就是一个大社会，有生得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的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有她早年的情人，也是她干哥，大队支书黎满庚；有生得一副恶相却心地善良的谷燕山；有“精打细算”“诡计多端”的国营经理李国香；有翻脸如翻篇又会见风使舵奇懒无比的王秋赦；有打一个巴掌自己能伸出那面脸来能屈能伸的秦书田；有女人身男人相五大三粗的“五爪辣”；所谓各色人等，各具代表，有血有肉，性格鲜明。从小的芙蓉镇，透视出大社会，窥一斑而知全豹。在如此大时代大悲苦中，读者胆战心寒，痛心不已，然而，在这样之下，那种可贵的真爱，真情，真善如一股清流流进读者心田。像为爱入狱痴心不改的秦书田，像背负一生愧疚的黎满庚，像大爱无疆真情无价的谷燕山。他们的爱，他们的正义，正是在正义缺失的时代中，葆有了生机与力量，最终熬过苦难，迎来新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