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动物都是广袤大地的深情写意 ——读李汉荣《动物记》

诗人写散文，怎么能少了诗意呢？诗意是隐藏在散文中的黄金。

读李汉荣的文字，我常常用寻找和挖掘这条紧绷的神经去阅读，找到了松口气，兴奋不言而喻。偶尔合上书，思来想去那么一会儿。偶尔在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点小感悟。

散文有了诗意，那些意会的东西就有了“多义性”，让人思索，让人反思，文字就有了味道。譬如他写牛：忽然明白，我放过牛，其实是牛放了我。我放了两个月的牛，那头牛却放了我几十年。

李汉荣真的被“牛”放了，而且一放就一辈子，一往情深呀。他放牛是在草色鲜美的地方，而牛放他是在诗意翩跹的文字的丛林里。他的丛林里有《放牛》《牛的写意》《唐朝的牛》《牛背》《故乡的牛》等等十余篇关于牛的散文。

他的牛不仅诗意翩跹，还是一幅写意画。

“我曾经骑在黄牛背上看故乡的日落。时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了，我在任何地方看落日，都觉得唯有童年的那个落日最圆，落得最慢，落下去的弧线也最好看、最有诗意——那是沿着一头牛脊背的弧度落下去的温柔弧线。”

我看到了牛脊背一样的山，优美的弧度，驮着一颗橘红色的落日。李汉荣用文字画了一幅写意的牛。

我想起了画家李可染，他的牛一半在纸的上面，一半在纸的下面，那牛别有意蕴，似乎眼睛看到了纸的里面。一看就知道是江南水乡的牛，慢悠悠的，懒洋洋的，温顺着呐。

李可染用墨汁一块一块氤氲成写意的牛。

好像是李汉荣写了李可染的牛，又好像是李可染画了李汉荣的牛。一个是写，一个是画，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文中有画，画中有意趣呀！

李汉荣的散文角度不一般，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有一个“广角镜头”，把世间他所看到的，接触到的，想象到的，尽收在镜头内。他还有一个分列式镜头，就是“写意镜头”，逐一划定，逐一写意，逐一完成。所以就有了《动物记》。你看多热闹呀！动物园都没有他的散文热闹，都没有他的散文好看。有猫鼠驴牛羊，鸡鸭鹅狗狼，燕子喜鹊大白鹤，蜜蜂蜻蜓屎壳郎，节节虫毛毛虫、蟋蟀蜗牛钻木虫，臭臭虫草鞋虫，蚂蚁蜘蛛萤火虫。听过的，见过的。有“唐朝”的，我真是睁大了眼睛看，以为是“糖炒”的，肯定很好吃，有味道。还有故乡的、山里的、星空的、月下的、水边的、铁路边的、诗人的。你完全想象不到，作家的笔下到底有多少动物禽鸟鱼类飞虫。

李汉荣可以对一只胖嘟嘟的绿肉虫儿说声对不起，可以在大清早问候一只来报喜的鸟儿，可以跟一只伸懒腰的黑猫睡一条枕头，可以和一只摇尾巴的狗疯上半天，还可以听一只天鹅忠贞殉情的爱情故事……这可多了去了。

你可能受传统写作方法的影响，用学校老师教授的方法来写一只动物，那就错了。李汉荣笔下这些全无。比如说他写鸡，并非是他养的鸡，也不是他与鸡的往事，或者他看到听到鸡的传说与故事。他的鸡没有美丽的样貌，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可听可看的趣事，那有什么呢？你可能会问。我现在告诉你，他的鸡是诗人，有诗意。他的鸡是歌手，有浪漫。他的鸡是艺术，有美学。他的鸡是思想者，有哲学，有对生命的启发与扣问。他的鸡接通了宇宙的奥妙，他的鸡是提炼或锻造过的人世间一种精神指向。所以说，他的鸡不是用来补身体的，而是用来补心灵的，补脑子的。用“心灵鸡汤”来形容那太豆芽菜了。李汉荣说：鸡丰富了我的美学，刷新和提升了我的伦理学，修改和净化了我的医学和营养学。他的鸡不是具体的鸡，不是工笔形象的鸡，而是一只写意的鸡，有精神内涵的鸡。

这不是只关乎一只“鸡”的问题，而是他笔下所有的鸟兽虫鱼都是写意的，都是一种精神指向，都是对生命的理解，以及对生活的启悟，点拨，反省。阅读李汉荣的散文，常常思绪飞离了动物的本身，找寻与之相关联的意象。

杨牧把中国近代散文归结七类，每一类有一个创始人，周作人（小品）、夏丐尊（记述）、许地山（寓言）、徐志摩（抒情）、林语堂（议论）、胡适（说理）、鲁迅（杂文）。这种归类有交叉，没有界限，如果这样的话，阅读了李汉荣的散文后，忽然觉得应该再多一类，李汉荣（写意）。你可以阅读《动物记》所有散文，他笔下的鸟兽虫鱼，绝非鸟兽虫鱼本身，它只是作家用来做隐喻的道具，实质是对生命精神的锤炼与锻打，是与天地精神之往来。有些散文还稍带了趣味性和知识性，那只是文章的起兴入笔而已，最重要的，阅读者要体会出核心精神所在。所以，我用“写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不在于形，在于意。意出于形，完胜于形。

孔夫子说的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我想，“识”不是认识，不是形式上的“名字”、“状貌”，而是道，蕴藏的道理，觉悟与精神类的东西。

李汉荣得了孔夫子的精髓，他写出了很多经典名篇，就《动物记》里的散文说，《城市鸡鸣》《父亲赶集卖小猪》《牛的写意》《放牛》《水边，那只白鹤》《雄鸡一声天下白》等等，很多篇都是初高中考试题。有多少青少年受到他的教诲，爱上了文学，爱上了读书，改变了自己。我想从中的教诲不言而喻。

说每一只动物都是广袤大地的深情写意，是因为我们普通人看不见，作家李汉荣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又写出了别人写不出的，他的笔调轻松明快，有节奏，却又那么老辣，我常说他的文字是水，当你喝下去才知道是酒，一条火线，喝的人刻骨铭心。所以，每一次写意，每一种写意，都是心灵的反省、生命的教诲、接近精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