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之后,便再不愿去“敲”那扇门了。
年少之时,懵懂无知且无所畏惧,有着推门而入的莽撞,而这种莽撞其实也是一种激情。莽撞地推开后,却往往是全然的不知所措。而到了中年,那份激情已然散尽,明白了许多,知晓了许多,世界也变得沉寂,自己开始将自己孤立起来,在他人的孤立之外更添一份自我孤立。那扇门,知晓了如何开启,知晓了开启的方向,也知晓了需要耗费的力气,即便门只是虚掩着,也不再轻易去敲。这并非是做不到,而是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敲了却不开,是一种尴尬;开了,更是一种巨大的尴尬。
门,此时已宛如一面墙,一座山。
门的寓意,是一种遮挡,看似形同虚设,实则又并非完全如此,没有必要将一切都展露无遗。当知晓了门内的世界后,所谓的真依然是真,假也依然是假,一切都维持着原样。可一旦推开之后,原本所认知的“真”瞬间就会变成假,并非是你所期望的,也不是他所想要的,从而陷入更大的尴尬之中,难以收场。毕竟这扇门关联着家与亲情,血浓于水。有时候,宁可让它虚掩着,成为一种装饰。尴尬,是成年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它比陌生人的错误更加沉重。一扇门,给予了门里门外的人一种所谓的尊严、体面和自信。不推开,也已然知晓一切,又何必非得针尖对麦芒呢。这扇门是琐碎之门,生活之门,也是智慧之门。
那么,再来说说主角——“谁”,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了家庭,有了爱人与孩子,必然会产生琐碎之事,平淡与欲望也会时常发生冲突,不如意之事接踵而至,不知不觉中,“谁”就变成了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就如同一面镜子,犹如“风月宝鉴”,映照出一个家的江湖,以及心的模样。门的两面,里与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大千世界,也是两个迥然相异的江湖。然而,我们却往往并未察觉这一点。门里是一个家庭,一个小到只有几口人的家庭,能有多大的景象?能有多大的万千呢?
但你绝对想不到,就事件而言,罗伟章在小说中讲述了父亲的“庆生”“住院”“葬礼”这三件事;从时间上看,前前后后也只有十五年的光阴,可这部小说的容量却如此之大,他竟然创作了一部长达 63万字的鸿篇巨著。并且,在 2023 年 1 月首次印刷后,又于 2023 年 3 月再次印刷。它还如此畅销,如此受到读者的喜爱。家,这个小到我们常常以温馨与爱等词汇来形容和感知的小小世界,被作家描绘得如此真实,如此刺痛人心,如此纠结,如此能引起共鸣,且绝非是夸张或渲染。其波澜不惊的叙述,细腻传神的心理描写,经典的说理与议论等,有着犹如滔天巨浪般的震撼力,字字珠玑,句句经典,页页生花。
婚姻的江湖
家,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谈及婚姻。在小说中,以“我”为视角,展现了十几个人的婚姻状况。“爷爷”辈的婚姻,可以守着爱从容赴死;而父辈的婚姻则是“熬”,那种婚姻的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深沉的爱同样也刻在骨子里。即便在父亲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那份爱(母亲去世时每个人的年龄)。这是生命最后的记忆,更是一个人深爱着另一个人最质朴、最深情、最纯真的记忆,读来令人动容。
然而,现实却破门而入,父亲这一辈愧疚的是,孩子不仅承受了自家的苦,还遭遇了外界的磨难,甚至还把“幺妹”送人了。到了“我”这一辈,婚姻就变成了“伪饰”,成为了另一种“门”。李保顺、二哥、大姐夫等都是例子。他们并非因爱而结合,而是因为时代、因为贫苦,在到了婚配年龄时便结婚了。作家说了一句极为经典的话,“有的烂掉了,有的以死亡的方式活着”。二哥是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婚姻没有爱情,贫苦将爱情践踏得毫无生机。即便读书,也被视为不务正业,无法增加任何分量,书甚至被当成柴火用来煮猪食。二嫂的每一句话都如铁般坚硬,和日子一样沉重,哪里还有丝毫温情可言?这样的婚姻就如同《西游记》里的场景,人仿佛被定在那里,魂魄却早已飞走,外人根本无法察觉。这就是被硬壳包裹着的婚姻,爱早已悄然离去,只剩下两个躯壳僵硬地在一起。
下一代的婚姻则如同儿戏,金钱起到了主导作用,他们所想的不是共同并肩奋斗,不是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的承诺,他们更为现实,没有金钱,就没有婚姻。有人经历了多次婚姻,却仍在苦苦寻觅。其实本来就是这样,两个人出生不同,生活不同,学习不同,学识、阅历、交往、脾气、样貌等都全然不同,却因为婚姻而走到一起,如果从性、人性的角度来衡量,幸福的婚姻又能有几人呢?作家描绘了四代人的婚姻,每一代都截然不同,每个人的婚姻都是一面镜子,引人深思,让人反观自身。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其实并非如此。幸福,往往是表面上看到的幸福,能真切体验到的幸福通常是自私的,难以言说的。正如作家所言:我们都无力承担一种生活的失去,哪怕那种生活已经腐烂。你看到了幸福,或许就是一个害怕失去的拼接,很可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如果将婚姻与门联系起来,门内是一种体验式的“婚姻”,门外也只能算作是能看见的“婚姻”,至于幸福与否,只有真正体验过的人最有发言权。在婚姻的“围城”中,多少人犹如深陷泥沼而无法自拔。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婚姻呢?明知是飞蛾扑火,明知是错的,那些历往的经验、警示、教训在婚姻中都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婚姻从来没有固定的模式,看似平静美好,一旦翻涌起来,却有着万钧之力。
人情的江湖
人情的江湖有时很难理解,就说大人打小孩子,明明是别家孩子犯错,板子却落在自家孩子身上。小孩子难以理解其中的委屈,也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关系。长大后才明白,母亲打在孩子身上,疼在她自己心里,却被外人看在眼里。爱与恨往往交织在一起,难以完全分离。没有纯粹的爱,也没有不夹杂着恨的爱。“恨”中有时隐藏着大爱,比如“恨铁不成钢”就是一种爱。随着时间流逝,很多“恨”会逐渐转化为爱。甚至会开始怀念曾经那种遥远的“恨”,那是爱恨交织的记忆,如今已难以再拥有。
作家的体悟深刻而细腻到让读者惊讶,读他的文字时,常常会用手推回惊掉的下巴,擦掉流下的眼泪。
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人成家,就会分成两家,再有人成家,就会分成更多家。作家笔下分成了七家,之后还有各自的子孙。一旦成家,就有了“你我他”的区分,也就有了“亲兄弟明算账”的必要。虽然说是明算账,但要把“血浓于水”的账簿算清楚是很难的。
作家赋予的“我”,是一个能洞察世事、通晓人情的人,他把兄弟姊妹间的亲情关系、长幼关系、朋友关系、男女关系等剖析得极为透彻精微。作家围绕庆生、住院、葬礼三件大事展开,围绕父亲曾经给予他们的爱展开,紧紧围绕金钱展开,每个人都心怀叵测,甚至都是以自己为中心,在花销上是精打细算,多与少就是争执的焦点,因为立场的不同,使得每个人对待问题的看法就有了不同,很难达成一致,即便达成了一致,也是小范围的一致,所以造成了说话的人,就是“买单”的人。一个家都不愿意付出,那个家就成了纷争四起,纠结不断的矛盾体,每一份付出都成了人情,包括儿子(二哥)给父亲的死的付出,也必要有金钱的回馈,让人心寒。
老话说,江湖险人心更险,春冰薄人情更薄。罗伟章笔下的人情就是一种江湖之味,远与近、新与旧、亲与疏、稠与稀、浓与淡、血与水,都在他的文字中弥漫着,让人读后感慨不已,唏嘘不停。
老家的江湖
老家,是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而故乡,则更像是书本中被赞颂的对象。如果仔细区分的话,老家似乎更偏向于现实中的故乡,而故乡则是记忆深处的老家。一个代表着现实,一个则充满着遥远。一个可能残酷,一个却无比美好。
故乡是一个涵盖广泛的“江湖”。有人因害怕而不敢回故乡,近乡情更怯。有人则愿意回故乡,月是故乡明。
作家曾说:“怕,是故乡馈赠给我的遗产。”这里的“我”,既是小说情境中的人物,也是作家罗伟章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巧妙地赋予了小说中的人物。
说起来,我和作家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包括学习和工作。故乡的贫瘠,让我养成了卑微的性格,做事畏手畏脚,有了想法,即使有机会,也不敢表达,那微弱的声音本就是缺乏底气的表现,还生怕因犯错而引发连锁反应。即便面对赞扬,也能感受到其中夹杂着几分嘲笑之意。一个人在陌生城市打拼,走的仿佛是“棉花路”,小心翼翼。随着日子逐渐变好,有了钱,是钱在作祟吗?我不知道,或许有吧。而那种因卑微带来的怕,逐渐转变成了躲避和隐藏,不愿与人交流,这成了另一种怕。但在我内心深处,已没有了卑微的侵蚀,能在清风中坦坦荡荡。人们常说最高贵的炫耀是低调,但这也不一定对,平安才是真正的高贵,才是真正值得炫耀的,它能为生活提供续航的动力。
作家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回到老家以及在异乡奋斗的体验,还有他人对他的看法。尽管这些并非小说的主流内容,但依然能让人深刻感受到老家和异乡对“我”的深切影响。
“老家比天远地远的新疆,更让人心灰意冷”,这一句充满江湖味的话语,犹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骨髓。有多少人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深恶痛绝之后,才毅然决然地背离故乡。尽管如此,在离开之后,他们又一次次回望故乡,试图抚平那些伤痛。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抚平伤痛的道路上前行,却再也没能踏上那片生养他们的故乡。
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老家,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一旦亲人不在了,那里就成了故乡。当父亲“走”了,“我”便成了客人。现实中的老家瞬间变得荡然无存,想要回到老家,也只能在记忆中努力搜寻故乡那越来越模糊的影像了。
语言的江湖
谈及语言,这部小说可谓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境界。
阿来说,罗伟章是在与语言进行激烈搏斗。语言确实是难以驯服和驾驭的。汪曾祺也曾说过,写小说就是在写语言。
我可以用罗伟章自己的语言来串联起我阅读的深刻感受,那就是罗伟章小说的语言风格,“打砖掠瓦”般猛烈,“泼天富贵”般豪迈,“切肝切肺”般深情,“煮天暴地”般激昂,“歌哭悲欢”般真挚。有时候,感觉那些话是“多出来”的,但这些多出来的话并非多余之语,更非废话,恰恰相反,它们都是充满韵味的话语。正因为如此,小说的语言给读者带来的感受,就像一枝独秀傲然绽放的玫瑰,带着尖刺,带着趣味,也带着芬芳;有时候,又感觉他的话忽然将人引入一种境界,让人陷入沉思,甚至带有一种诗意;有时仅仅几个字,就能在举手投足间展现出神采飞扬,经典而曼妙,能将一个人的内心清晰地呈现出来,也能让人对生命有深刻的参悟。小说的语言无处不充满情感色彩,有力量,有深度,有芬芳,直抵人心。罗伟章的小说让我相信了,因为语言而爱上一部小说,它就像一部语言工具书。他还创造了语言以及小说容量的奇迹。
他的语言带有“川”味,有俗味,有雅味,有金属味,有辛辣味,有人情味,也有非人情味。有时候是俗语,有时是歇后语,有时是俏皮话,有时是土语方言,还有时是作家自己加工的语言。精准、活泛、生趣、耐读。总而言之,他的语言呈现出的是一种老辣的江湖韵味。
还有职场的江湖,大姐夫的烟是一种,小说人物“灰狗”又是一种,李海涛的死而复活又是一种,可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小说最后,那些个在读者心里的包袱,都成了一种。
金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作家笔下的家,虽不过是区区几十人的家,却展现出了万千气象。这里有爱有泪,有纷争也有温暖,或许是你闻所未闻、从未得见的。正因如此,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来敲门》是一部闳中肆外的家之江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