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死亡莫过于奶奶的过世,看见她孤伶伶地躺在里间临时搭建的硬木床板上,双眼紧紧闭着,喉间的呼吸咳嗽嗽有声,突然间胸脯的起伏就失却了,奶奶的脸就从我的眼睛中消失了,因为被大人们挽上了白布单。他们与我讲你奶奶过世了。我只是茫然的瞪着大眼睛,顿时就不可自抑的哭,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哭的天灰地暗,歇斯底里。因为我隐隐觉得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这使我恐惧,令我无措。姥爷过世时,我也记得有人如此告知过我,年幼的我尚不明了,可是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未有见过姥爷。我也只是与小巴狗相仿,望着房檐发楞,茫然无知的想姥爷到底哪里去了?躲猫猫?在神秘隐密的地方呢?真令人抓不着头脑。
而这次不同,我知晓奶奶绝不是去躲猫猫了,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眼睁睁的看到他们把奶奶推进一个大火炉,里面向外扩散着热浪,扑得我的脸难受。为什么要推进去呢?等再见到奶奶的时候,就仅剩下几块煤灰渣样的碎骨头,大人们说奶奶被火化了。大人们最是讨厌,总与你说你不懂的事,却永远不讲明白。我才不信这是奶奶,就折身又跑回那大火炉门前,仿若奶奶只是去上了趟街,不久就会回来。却看到大人们又把另一位奶奶样的人推了进去。喂!你们看到我奶奶了吗?刚要脱口如此问,就被不认识的大人拽了出来。寻不到奶奶的去向,我只是哭,只是哭,有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地哭,仿佛奶奶听到就会找我来,就会说乖不要哭了,奶奶给你拿钱买糖吃。可奶奶始终也不见,我绝望地拽着爸爸的衣角,当他转身时我看见爸爸的眼框红红的,怎么了???爸爸也会哭吗???
自打那之后,我就经事了。先后听得到邻居闲聊,讲某某家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走了。走了?走了就是去世的同义词,还有硬了,老了,小孩子们打群架时说的送你归西。我开始害怕人们去议论这些事,害怕这场单方面的告别仪式,它太沉重,让幼小的我太承受不来,它太猝然令我来不及准备。人生最苦莫大过于离别。也自那以后,死亡两个字渐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以前特喜欢看军人作战的电影,尘烟四起,枪炮轰鸣。后来再也不看了,甚至恨上了这些场景。一次与朋友同看战争年代的电影,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那些是鲜活的生命啊!有些兵士的年龄竟我与相仿啊!只是炮声一响就化为烟粉,我的心里承受不来,这死亡来的太年轻,太突然。朋友看我哭得稀哩哗啦,大声地问我,你有病啊,看个电影哭什么哭啊,犯什么神经。是啊!我病了,病得还不轻呢,一群对着大屏幕看血肉横飞而无动于衷的人,到底是谁病了?
死亡开始入侵我的意识,像棵种子,扎根发芽并长出枝叶,虽然这过程异常缓慢,但他却从未停止。就像女人有月经期一样,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心神不宁。死亡这两个字却缓慢地成为了我的月经期,每隔三四十天就会从脑子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活蹦乱跳地出来,叫着笑着,嘿,你好,我在这呢,这些天有没有想我啊。也每每此期间内,我的情绪起伏异常巨大。我解不开死亡的谜案,越想克服却越像徒手面对炮火的兵士,不可抵挡。
我开始了解死亡是无需着急的事情,他总有一天会带走你相亲相爱的人,他迟早也会带走你。也许正是今天与你说再见的人,也许就真的永远不见。他可能出车祸了,患上不治之症了,或者抑郁自杀了。总之,死亡有多种借口带走任何他看上眼的人。我渐渐地接受了死亡,他是灰黑色的,使人绝望,像夜,令我恐惧不安。
人是一种压力动物,有压力才会有前行的动力。在思考死亡不得其果的路下,我不得不去翻阅书籍。我发现人们赋予着死亡各种不同的意义,或神圣或微不足道,人们可以为了自己的信念去牺牲,也可以为了抢微不足道的食物而互相厮杀而亡。亦是坐在图书馆的某一天,我忽然察觉自己似乎飘荡了起来,我看到自己的背影,看到自己眼睛看不到的身后,那里图书架与走动的人群,就仿若我的脑后突然多出了一只眼睛。我被吓到了,怎么回事?事后,我思想那应该是灵魂在作祟,灵魂可以脱离肉体。他意识到他所知的死亡概念是多么狭隘,那仅仅是指肉体的死亡。
在思考死亡的进程中他慢慢长大,他发现自己正接近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成熟。他开始对世俗生活持淡然的态度。世俗生活只是养活肉体,灵魂是高贵的,他要养活自己的灵魂。渐渐地他的世界观开始瓦解,他讨厌世俗生活,肉体总是要死亡的,何必那么蝇营狗苟的活,让灵魂精神分裂,只要有口食物可以维持机体的运转就可以了。
与灵魂为伴久了,他发现这条路与世俗之路一般难走,甚至倍感艰辛。世俗的路至少有个目标,可以为之夜以达旦地奋斗。而灵魂之路像一潭死水,无论你举起多大多重的石头砸下去,一切也仅是寂然无声,留你一个人伸手不见五指地惧怕着,漆黑到绝望。在他摆脱了肉体占主导地位之后,他总自己与自己对话,他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他使我不去在意对与错、是与非、美与丑,一切回归他本来的面目。每个举动背后总有其水到渠成的因果。他不再去评判也不介意产生的后果,没有所谓的正义与邪恶,只是多因素偶然产生的偶然。他开始在内心建立自己的原则,随欲而安,愈来愈温和,中庸。
而灵魂也使我顿悟,死亡只是千万个因果中的小事件。死亡是一种状态,是物质转换的简单过程。我呼吸的这口空气也许就含着千年前秦始皇的骨灰。组成我身体的元素不过是在自然法则下完成其使命的小兵小卒。他们忙着组成我,稳定一段时光,就又去组成宇宙中其它的事物。死亡变得不再恐惧。从死处来,再到死处去,肉体从未活过,只有灵魂存在。
就在我开始无比重视灵魂之时,我亦发觉肉体亦有着自我意识,他在灵魂深深深深之处潜伏着,很安静,像只幼兽,只有在它处于危险时,才会剑拔弩张的亮出自己尖锐的利爪。我忽然了解到了,我的肉体与灵魂是永远分割不开的。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躺在阳光暖暖的长椅上,头上风声阵阵,树叶涛涛起伏如海浪。我梦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一个抚摸着另一个的脸,静静地,他说,我爱你,我爱生活,而他在笑,温婉富足。而后他们就紧紧相拥。那天下午醒来,破天荒地我去了菜市场,我看到商人与顾客在吐沫横飞,油腔滑调的小商小贩,歪歪扭扭的病号,嘻嘻闹闹的孩子,鲜嫩欲滴的青菜,热气腾腾的鸡腿。夕阳斜斜地穿过高处的玻璃窗,打在陌生人的脸上,他正用手捻着钱,余光瞥向我。我只是淡淡地笑,我看到他也回了我一抹淡淡的笑。就在那一刻,我发觉我爱了所有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缺陷完整。我只是单纯的爱着你们。能活着真好,还能思考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