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

嘿，您瞧瞧，朱爷，您这手艺，地道，忒地道。

朱爷醒了，近几天做梦，梦到这句，必醒。

朱爷照镜子，一脸褶子，老年斑错落有致。一双老手，不中看，暂时能用，不知能用几天，医生已确诊帕金森初期，将来肢体会颤抖，说话会变慢，认知障碍，痴呆，幻觉……朱爷嘀咕，完了，完了，到我这辈儿算完了，没个给祖上争气的。

朱爷祖上缝过穷，开过估衣铺，裁缝铺，后来朱爷的爷爷和一裁缝学手艺，专门给大宅门的女眷做旗袍，誉满京城。手艺有了，见识有了，财运也来了，爷爷在后海买下这个院子，到朱爷这儿是第三代。朱爷继承了院子，传承着朱家的手艺，他在院子的厢房开了个“老朱制衣”，以前还凑合，现在没人做衣服了，没收入了，这不重要，朱爷不缺钱，关键是手艺，手艺不能失传啊。儿子小朱学的是金融，每天不是融这个就是融那个，把朱爷融的头大，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您说您的，我就是不学。

朱爷心里急，身子骨说不定哪天就歇了，到时候小朱想学，自己还能教么？我都成傻子了，我教谁去。别看朱爷急，精气神还在，傲气和优雅共存，朱爷是雅爷，喝红酒也吃卤煮，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一身休闲装干净利索，这是他爷爷教的，甭管什么时候，制衣做人，有里有面，这是朱家的职业操守。

朱爷站在院子里看着石榴树，石榴树寓意多子多孙，多子多孙呐，手艺断了，我们朱家手艺断了，在我这断了，不应该呀，愧对爷爷啊。朱爷摘下个石榴，默默地吃，舔，含，不是味儿，酸，太酸了，酸的朱爷一口哈喇子。酸甜苦辣咸，在朱爷这儿，不叫事儿，都能咽。病，他自己扛着呢，哪天不行了再说，老伴儿那么善良，怕她知道将来我是个傻子，心里受不了。敢叫爷，不是在外面人五人六，是在家在外，心大度，能扛事。

朱爷回到厢房，沏上茉莉花茶，拿起裁衣服的大剪子，咔嚓，咔嚓，声音清脆，利落，阳光照在剪子上，光芒四射。透过茶杯的热气再看朱爷，剪子如兵器在手，朱爷像个侠客，朱爷闻了闻茶香，许下愿望，从今往后，每月第一个来做衣服的不收钱。

朱爷在吗？我想做件衣服？一个手臂上打着石膏的老者站在院门口。

我就是，您想……

我想，做件寿衣。老者声音洪亮，立场坚定。

朱爷傻眼，自己没做过寿衣啊，本月第一位顾客，又要做寿衣，还得免费。

看您这把剪子，就配得上叫，朱爷。

让您见笑，祖传的剪子。

能做吗？

能。

老者从挎包里拿出布料，说，寿衣七件套的布料都在这儿，几天能做完？

量体裁衣，给谁做？

我。

朱爷没做过寿衣，更没见过亲自上门给自己定制寿衣的。

多少钱？老者坚定，非做不可。

不要钱，朱爷更坚定。

有意思，能说说理由吗？

没理由，您来巧了，我刚许诺，每月的第一个顾客不收钱，这月，您是第一位。

这都月底了。

那，那，那您也是第一位。

老者递上纸条，身长，领围，上手臂，手臂长，后肩宽，后背宽……漂亮的小楷，部位尺寸清晰准确。

您，这是，让我同行给量的？

我自己量的。

朱爷懵圈，这是来做衣服的还是砸场子的。

朱爷觉得蹊跷，老者说，朱爷，做吧，我在您这儿待会儿，看着您做，布料我洗过了，不掉色不缩水，老者坐下，拭目以待。

朱爷不含糊，拿出直尺下料划线，直尺在布料上，上下左右移动，不同颜色的画粉画在布料上，尺到画粉到，动作娴熟，自信和专注是朱爷的本色。

多放点儿缝，人有口气儿是个尺寸，这口气儿断了，又是个尺寸，老者伤感地说了一句。

咔嚓，咔嚓，朱爷晃动剪刀，剪刀游走在布料中，突然，手有些抖动，帕金森害了朱爷，朱爷可不能丢手艺，朱爷尽力控制，精神能战胜肉体吗？肉体能战胜精神吗？

朱爷假装喝茶，端杯的手还在抖。

老者一只手拿起烙铁，说，烙铁功，讲究推，归，拨，烫，拿稳，放平，走出速度……

裁准缝密，形神兼备，朱爷回了一句。您的手艺是家传，还是……

我年青的时候，想拜您爷爷为师，您爷爷不收啊，老者没抬头，一只手爱抚地摸了摸剪刀，剪刀的反光在老者的脸上瞬间闪过。

朱爷给老者茶杯添水，想多问几句，老者起身向屋外走，受累了，朱爷，我明天再来。老者来到院中，看着石榴树，长出了口气，低声自语，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朱爷，活儿，地道哇。

三天后，老者的保姆来拿寿衣，保姆说老者一辈子没成家，就差一口气儿，大夫说最好死前穿上寿衣，身体凉了再穿不方便。

谁给他穿寿衣？

我是不敢，估计是大夫吧。

朱爷拿起寿衣七件套，紧紧地抱在胸前，朱爷常说他做的衣服都带着他的体温，他的手又抖起来，他用力按住抖动的手，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如今，北京后海依然热闹，朱爷已经不在了，小院还在，朱爷的传说还在，朱爷的活儿，地道，朱爷这人，更地道。

——完——

2023年第01期《百花园》首次发表

2023年第02期《小小说选刊》转载

2023年第4期《传奇传记文学选刊》转载

《地道》入选《另一个地方：2023中国小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