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父亲来电话说艳哥得了肠癌,这两天都不能进食了,还说他想我了。父亲的话把我的心捅得血淋淋的。虽然以前听说艳哥身体欠佳有不小毛病,但还是接受不了阎王爷突然对他的判刑。我即刻放下手头上的活,坐上了飞奔的列车。
夜半无语,我想把受伤的心放在清澈的小溪里,清洗流年的尘埃,涤除昨日的惆怅,让纷乱的思绪随溪水而去。我想把疼痛的心浸在月色中,让月光疗伤,我多想拽住时光的尾巴,让它停下匆忙的脚步,停留在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里。
艳哥学名朱钟艳,乳名老三。是我朱姓同族中,早就出了五服的一个很是玩得要好的小伙伴。艳哥是最厌恶读书的人,每天在课堂上是很少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除了在作业本上画画外,他还把画画在课本中、桌面上,甚至还画在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十个指头上了。他画的虫鱼花鸟有模有样,跟真的没什么差别,小鸡小鸭还有那些猪、狗、小猫们,都能摇头摆尾地走起路来,就差没与人说话了。
艳哥每次考试都能捧着鸭蛋回去。他阿婆(奶奶)说:哎呦!你阿公快过来看看,看看你孙子又在学校里挣到鸭蛋啦 !还好,我们家今后都不用养鸡了。艳哥除了不爱学习外,其余都是值得我敬佩的。特别是他的胆子大,走夜路都不怕鬼,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艳哥年长我三岁,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赶上了他还与他同桌。也就是这一年,我们村李大爷家的桃子特别丰收,隔着栅栏看上去又大又圆的,馋得让人直流口水。于是星期六傍晚艳哥约上我去李大爷家的桃林里偷桃子。去他家桃林要经过一块坟地,我从小就不敢走夜路,就连在家里到屋外上个厕所都害怕的人,要途中经这些危险区域,一个人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与艳哥一起我就壮着胆子麻着头皮来了。
我俩溜到桃林的时侯已是黄昏,路上根本看不见人影了,但为了安全起见,艳哥决定先投石问路。因李大爷家养有一只大狼狗,这可不得不防。让人没想到的是艳哥这一石子砸进去,还真砸出动静来了。只听林内“哎呦”一声,随后猛地蹿出两个人影向这边狂奔过来。艳哥见自己闯了祸,扭头拉着我就躲进路边的茅草丛中。
等那两黑影跑近时,才知道这俩人是隔壁村的姓谭的俩双胞胎,这两人是我们一个班的,平时我们很少打交道。不过他俩胖胖的身影,只要我眼睛掠过,他便难以逃出我的法眼。艳哥说,这两兔崽子肯定也是来偷桃的。等到他俩人经过那块坟地时,一直尾随在后的艳哥突然如婴儿哭闹起来 ,而且越来越凄惨,后来如宝宝吃奶时边吃边哭,哭几声后再吃,反反复复。出现这种情况时听得我都汗毛根根到竖。别说那两小子了,估计连魂魄都吓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艳哥有如此高超的惟妙惟肖的口技。
果不其然,第二天课堂上见那个叫谭彬的额头上鼓起了鸡蛋大的一个包,大包顶头还有渗血的伤口。看得出来,这肯定是艳哥的小石子砸的。不过谭彬的这小子命大,要是艳哥的石子再往下低一点点,恐怕这家伙的右眼都保不住了。还有那个谭林都没来上课,谭彬说,他弟弟昨晚病了,早晨还发高烧呢。哈哈!这小子肯定是吓病的,看你以后还去偷桃不?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害得我俩连桃味都没闻着。
同桌两年,我升初中了,艳哥又留级了。不,应该是辍学了,这一次艳哥誓死不肯踏进校门半步。也许是他年龄大了点,懂得点事了,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本来他父亲是坚决要让艳哥把书读到底的,哪怕是坐也要坐到初中毕业。可惜艳哥就是不听话。艳哥有两个姐和两个妹妹,他是这个家里的独苗。俩姐姐都没上过学,父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可天有不测风云,更何况他父亲没有诸葛亮神机妙算的本事。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艳哥也一样,等我初中毕业后,他就成了做油漆的大师傅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农村结婚嫁女的,那些床啊,桌椅、盆桶,还有小儿摇篮啊……这些都是木头做的。市场上有了需求,艳哥画画的手艺派上用场了。木匠不用雕花,艳哥能画上,他的油漆生意自然好得不得了。特别是春节前后几个月,他是忙完东家跑西家,没一天能闲得下来的。忙是忙了点,当然他的腰包也是塞得满满的,每次我读书回来,他都要拉着我去街里最豪华的饭店里撮一顿美味。
后来,电器化在农村兴起,那席梦思床都有得买,做喜事打家俱的人慢慢地就少了。不过艳哥为人好,请的人多了,名声就大了。那些庙宇上的活,给菩萨开光,案台上漆啊,还有各大姓氏的祠堂上的油漆活艳哥都接。 当然这些都是大活,几年碰不上一回。但艳哥还有最后的杀手锏——漆“千年屋”。我们所说的千年屋,其实就是棺材。
棺材这东西,在边远农村还是比较重视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老人,有老人的家里就会提前置办。当然,还不到六十的艳哥,他也请来木匠把自己的千年屋提前弄好了。油漆是自己做的,里里外外的桐油灰是披了一层又一层。
每每想起这些事来,我的心就平静不下来。当我紧赶慢赶的踏进艳哥的家门时,看到他那深陷的眼窝、枯木似的手指,简直消瘦得让人落泪。我说:哥!你这是咋的了?艳哥说:大兄弟呀!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不是实在受不了,我哪能闲得住呀!这不医生说我得了肠癌了,我现在几天都没进食了只有等死了,你看——那棺材我都准备好了。
我说:艳哥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难道医生没跟你说这肠癌是能治的病?
真能治?我怕医生骗钱的,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艳哥说着说着,两眼放出喜悦的光芒来。
真是的,我还能骗哥不成!我马上又补了句:就我江西那位同事的父亲五年前也得了肠癌,是在广州医院动的手术,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听到我的鼓励后,艳哥这次没有丝毫的犹豫,坐上儿子的车连夜赶往广州来了。
如今三年都过去了,艳哥还活得好好的,昨天他还在微信视频中与我聊了很久。最后他还说,他已在省红十字会志愿捐献遗体接受站办理了登记手续。他说,万一哪一天走了,也不能让自己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