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宏伟的头像

周宏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5/12
分享

故乡的那座桥

无锡梅家浜的后面,有条宽阔的北塘河,河对面是江阴的泗河口。北塘河系锡澄运河的支流,历来是无锡和江阴的分界线,古时候靠舟船摆渡,沟通着锡澄两县的交通。乾隆年间,河面不宽,建有三孔石板桥,立碑并取名为“通济桥”。以后随着河面增宽,石板桥也相应延伸。上世纪七十年代通济桥重建,依然是多孔石板桥,桥长五十多米,桥面很狭窄,只能方便行人,牛车马车都不能过。直到八十年代,政府募资建造了一座颇具规模的钢筋水泥大桥,长约七十多米,桥面比原先宽阔多了,拖拉机和小型汽车可以顺利通行。

小时候从没见过如此宽阔和高大的桥梁,通济桥便成了我心目中最伟岸的大桥。我的童年生活和少年时期,便与这座桥结下了不解的缘份。

运河边的柳树上,知了叫破了天。放了暑假的顽童们无处可去,一溜烟都跑到塘岸上。我和王阿二早就听说,北塘河对面有一大片无人看管的瓜田,那里有西瓜和香瓜,据说香瓜特别甜。瓜田靠近桐歧地界,从通济桥上绕过去,路线有点远,不如就从运河里游过去。

农村里的孩子,六七岁就会游泳,平日里常在河里嬉耍,扎个猛子就是几十米。游到对岸去偷几个瓜来尝尝,根本不费劲。王阿二是个癞痢头,两道鼻涕,始终揩不干净。也从来没见他穿过新衣裳,都是他哥哥的才皮头(旧衣服),脚趾头总露在破鞋子外面乘风凉。虽然家里穷,但他厚道、勤快,所以我愿意和他轧朋友。昨晚我俩密谋去偷瓜,很激动,一晚上几乎没睡着。

河边没人,机会大好。我俩赶紧脱下背心和鞋子,藏在草丛里,然后悄悄地下到河边。脱下裤衩,用手举过头顶,光着屁股下水,一只手划,两条腿蹬,很快就游到了河对岸。上岸后赶紧穿上裤衩,学着铁道游击队的样子,猫着腰,一溜烟跑进了瓜田里。哇哈哈,到处是香瓜呀!赶紧摘一个,抓把叶子擦一擦,先啃起来再说。那满口的香甜啊,简直比孙悟空偷吃的那人参果还要好,几十年过去了,味道还留在唇齿之间。当时那种兴奋、刺激和香甜,如今再难找到。

吃不了肯定还要兜着走,用什么兜呢?我是短裤,不中用,我瞄上了王阿二,他穿的是用长裤改短的裤衩(现在叫中裤),要是脱下来把两个裤管打个结,岂不是一只完美的口袋?只不过刚刚装屁股,现在装香瓜,该不会变味吧?王阿二怕羞,居然不肯,我笑骂道:“瘟赤佬,这里有谁来看你的光屁股,赶紧给我扒下来。”一边说,一边冲上去剥。没办法,看在香瓜的份上,他也只好屈从了。这口袋果然大,竟然能装六个大香瓜。我又心想,万一到了对岸他不肯分赃怎么办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自己也脱下了短裤,好歹也挑了两个大香瓜装在里面。

两个光屁股提着裤兜下到河里,一边游一边哼:“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上了岸,把偷来的香瓜藏在草丛里,赶紧把湿了的短裤穿好。“奶奶的,早知要潮掉,游过去时还脱个屁。”王阿二说。“嗯,这就叫脱裤子放屁。”我躺在草地上,望着蓝蓝的天,顺带卖弄了一下。太阳似乎不再那么毒辣,平时让人烦躁不已的知了声也柔顺多了。王阿二欢快地跑回村里,拿来了一只蛇皮袋,我俩兴高采烈地把“战果”装进口袋,一人一只手抬着,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哼的歌也不一样了:“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一个永远吃不饱的年代,两个人穷志短的孩子。多年以后,我和朋友们聊起这件荒唐的事,竟觉得没啥可笑,反而鼻子有些酸。王阿二也因鼻咽癌故去多年,我始终还记得他小时候蹦蹦跳跳的模样。

农村里缺衣少食,偷葱拔菜是常事,只要不过分,也没人去深究。年龄稍大后,我们再也不屑于去做偷瓜的“贼骨头”了。当年也不过是好奇、刺激,图个痛快而已。

少年的玩伴除了王阿二,还有个华老三。他家的条件可比王阿二好多了,但也比不上我家。我父母都是老师,吃皇粮的,每月有工资,所以我相对老卵一点,经常会有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与他俩分享。如此一来,我虽然在家里排行老六,属“末奶头”“末脚猪”,却被小伙伴们尊为周老大,这让我很得意。既为老大,好多事情便只要出出主意,动动嘴。王阿二和华老三,自然成了我的小跟班,三个人形影不离。

华老三心灵手巧,会制作各种玩具。弹皮弓、噼啪管(一根竹管里套一根用筷子削圆的顶针,采朴树籽塞在竹管子里,顶针猛击,看谁的子弹最远,比谁的响声最大),都弄得活灵活现。为了练眼功,小伙伴们互相射击,结果一不留心,华老三被村上人弹坏了一只眼睛。

运河边,桥洞里,经常有我们的欢声笑语。华老三擅长摸魚捉虾,水里扎一个猛子,能憋很久,至少能摸只大河蚌出来。这些东西烧烧煮煮,都是上得了桌面的好东西。

找一根电焊条,头上磨尖了,再用铅丝绑在细竹梢上,就成了一杆独刺魚叉,当然不是用来叉鱼的,主要针对田鸡和青蛙。傍晚时分,北塘河边的水沟里,蛙声一片,华老三一只眼不用闭,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叉一个准。我提个竹箩跟在后面,一会儿就大半箩了。“够了,够了。”王阿二急不可待,到家后马上剥皮、开肚,然后红烧。可惜那时没有酒喝,简直是暴殄天物。

用二爿厚实的竹子,削成片,然后用刀刻出锯齿状,三分之二处打孔,用螺丝栓住,便成了一把黄鳝夹子。夹黄鳝是华老三的拿手好戏,小夜里出发,他拿夹子,我照手电筒,王阿二负责提箩头,三人分工明确。我眼神不济,黄鳝和水蛇也分不清,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还得靠后面王阿二帮扶一把。一会儿,我就腰酸背痛,不耐烦了,把电筒往王阿二手里一塞。我爬上高高的北塘河河岸,一边享受凉爽的风,一边数星星。

不远处的通济桥人头攒动。男人们赤着膊,一边瞌瓜子一边往河里扔瓜子皮。有的眉飞色舞,自吹自擂,夸耀着自己的传奇经历;有的色眯眯地盯着衣衫轻薄的大娘子评头品足,这个屁股大能生养,那个胸脯高有奶吃。旁边的大嫂一个劲地笑骂着“杀千刀”,好在君子动口不动手,乡里乡亲的没人会翻脸。女人们总有聊不尽的风花雪月,道不完的家长里短,锡澄两边的村民们在闲聊中度过漫长燥热的夏夜。

一条北塘河,让梅家浜和泗河口隔河相望。河的两边,南为锡,北为澄,自古口音不同,风俗各异,生活水平也不一样。一座通济桥,又使两地村民关系融洽,通商、通婚,命运与共,休戚相关。

大桥下面船来船往,“哒哒哒”的挂机声日夜不停。风来时,运河水竟也波涛汹涌。

北七房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喜欢成群结队来游泳。有艺高胆大的小伙子,站在大桥上面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往下跳,身轻如燕,动作潇洒,看得小孩子眼热,引起姑娘们阵阵尖叫,出足了风头。跳下水后,往往还能攀上过往的船只,一手搭住船舷,乘风而下十几里,再搭逆向的船回转来,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不是每个人都是幸运的。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学着帅小伙的样子往下跳,其中一个小家伙落在了过往的水泥船上,幸好船仓里装了满满一船的砂子,仅仅跌断了腿骨,船老大紧急靠岸,背起孩子赶往街上的诊疗所。慌乱之际,没人去注意另一个跳下去的孩子,直到跌断腿的孩子说出了同伴的名字,大人们才去找寻,却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孩子的踪影。两天后,往西十几里的和尚桥下面,浮起了孩子的尸体。孩子的父母呼天抢地,再也喊不回自己的孩子。

在那个年代里,孩子都是散养的,大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关乎于温饱,哪里有时间去管教孩子呢?记不起那时候农村里死了人是火化还是土葬,但我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死去的小孩,是装在用稻草编制的象摇篮一样的箩筐里,放在门板上,用颜色鲜艳的旧的红被面包裹着,抬到自留地里埋葬的。因为穷,连一口薄板棺材也用不起。可能也因为年龄小,算夭折,连个坟包也没有……

大运河的水啊,并不一直那么温婉多情。有时风平浪静,有时风高浪急。物质和精神都贫乏的时代里,有尊严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转眼新世纪到来,高速公路大桥横跨锡澄运河,北塘河上也建起了数座钢筋水泥基座的运河大桥。通济桥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功能和风采,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终于在2020年拆除,永远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故乡的河、船和这座桥,承载了我的童年时光和少年时代。我曾经在这片充满温情的水域里徜徉;在大运河风高浪险的激流中遨游;在桥墩和门洞那宽敞的漫水平台上嬉戏,体验水漫过脚背、绕过小腿时的清凉。也曾经躺在桥两边宽阔的矮墙一般的水泥围栏上憩息,仰望星空,欣赏水天一色,听风的声音,枕着故乡的河入眠……

而今,北塘河的两边,不管是梅家浜还是泗河口,乃至整个锡澄交界的地方,都在大拆迁。一片废墟之后必将崛起一座现代化的新城。沧海桑田,祖祖辈辈们上千年辛勤垦耘的土地,我的祖屋,都将逐渐消逝。

故乡的北塘河,还有那座不朽的桥,你们将永驻我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