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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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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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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嘱

2015年2月1日。上午9时,我在厂里上班,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父亲要走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一刹那还是有点慌。十分钟赶回老宅,路途似乎很遥远。

父亲脸色灰白,神情俱无,已是弥留状态。我冲过去握住他的手,还有温度,却没了分量。我心里发闷,感觉没有流泪,眼镜片子却蒙上了一层热雾。大姐喊:“小弟回来了,小弟回来了,爸爸醒醒,爸爸醒醒……”

父亲没有反应,大家的心里一片冰凉。突然,父亲眉睫动了,仿佛被大家的哭喊声惊醒,眼皮颤动,嘴巴张开,没睁开眼,却流出了泪水。我赶紧抖动父亲的手,大声地呼唤:“爸爸,爸爸……”

父亲不再有反应,我终究没能把他拉回来。二姐拿来了两只金色的纸元宝,让我赶紧塞在父亲的手里,并紧紧握住,直到手掌冰冷,不再落下。

母亲早已小中风,平时有些糊涂,那天却很清醒。三姐说母亲大清早便抓着父亲的手不放开,一边流泪,一边反复地喊着父亲的名字:“品泉,品泉……”

三个姐姐七手八脚地帮父亲擦洗身子,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帮父亲换衣服。这时的父亲,面容很安详,没有痛苦,脸皮白得透明,就像一张惨白的纸。尽管早已备好颜色鲜艳的老衣,我却知道父亲不喜欢,那厚厚的红色的棉袄棉裤,穿在身上肯定不舒服。父亲最后穿了一套在职时走上讲台,或者外出开会时,经常穿着的那套中山装,胸前插一支钢笔,下面的口袋里,一边装两包“南京”香烟,另一边装了五百元钱……

牵着我的手,一路陪伴我长大的父亲,终于要挂在墙上了。大哥在无锡舜柯山选定了父母的墓地,那里离家不算太远,有山有水,郁郁葱葱,父亲将先行一步,长眠于此。骨灰安放时,二哥默默地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然后插在香灰里。我悄悄地把父亲戴了一辈子的手表放了进去。

一年后,母亲也离开了我们。母亲去得很安详,跟了父亲一辈子,自然要追他而去了。

父亲1928年11月11日出生,2015年2月1日离世,终年88岁。

父亲16岁那年,爷爷被日本鬼子抓去,关在青阳小学。由于交不起赎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失了顶樑柱,苦难的生活从此开始。父亲和奶奶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他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所幸小时候读过中学,刚解放就入了党,做了农会干部,生活才有所好转。1952年在老家的祠堂里了创办了群胜小学,不久被派往前洲中心小学担任党支部书记,后来又去石塘湾中心小学做校长。在教学相长中,父亲结识了同为老师的母亲,一起生养了我们兄弟姐们六个,实在不容易呀。

十年动乱期间,父亲在玉祁中心小学做校长。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作为工农出身的干部,只要能跟上形势,是可以免遭冲击的。但他反对揪斗、打骂老干部,被“造反派”称为“保皇派”。有一天,父亲听说洛社的造反派要把洛社师范的吕校长押到街上去游斗,便心生一计:先从玉祁中学叫来一群红卫兵,又让后勤处的工友戴上工宣队的红袖套,一大早从玉祁赶到洛社,紧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高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把胸口挂着“走资派”的牌子、头上顶着纸糊的高帽子的吕校长带出了队伍,悄悄地藏在学校的食堂里。但没有不透风的墙,父亲被人检举揭发,受到了行政处分,降职为普通的工勤人员。

父亲从小在农村里长大,干农活自然不在话下。校园里的角角落落,都被他开垦出来,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蔬菜。食堂后面用乱砖和碎石砌出个猪圈,喂养了几头大肥猪,年底时食堂用来改善伙食,老师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夸老周有本事。

后来,父亲被落实政策,调往洛社师范担任党委委员兼总务处长。文革结束后,又先后担任无锡县文教局计财股长、苏州地区教育局综合科长、雪浪文教工场场长等职。1982年前洲中学易地重建,父亲便主动申请回到家乡,专门负责前洲中学的基建后勤工作,直至退休。

父亲一生清贫,除了抽烟,几乎没有任何爱好。年轻时一边种地、一边教书,都是一把好手。兄弟姐妹中我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感情自然也深。退休后父亲学会了买菜、烧饭,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幼小的孙辈,身体一直比较健康。八十岁后,有次便血,被诊断为前列腺癌。由于体质较好,医生说可以采取保守疗法,不用开刀。几年中用了许多昂贵的进口特效药,确实较好地控制住了病情。父母亲退休工资比较高,公费医疗保障也很好,平时有积蓄,子女生活条件都不差,因而父亲的晚年生活,算得上无忧无虑。

父亲胆子很小。七十岁以后第一次打吊针,吓得脸发白。八十岁后患癌症,兄弟姐妹们不敢和他讲。病历请医生写一份假的,检验报告和诊断书全部藏起来,配的专用药,瓶子统统换掉。老先生戴着老花眼镜,一直在探究各种蛛丝马迹,经常要打听自己的病情。医生说小病,大伙说没事,他也便觉得没有大的问题。父亲只是胆小,并不愚笨,心里应该有点数,但彼此不说破。其实他内心里也不想承认,不敢承认。父亲年龄越大,对未来越恐惧。父亲最后一年的求生意识,越来越强烈,时常让我惊恐不安和束手无策。

父亲要走了。他自己不想走,大家也舍不得他走。尤其是母亲,吵吵闹闹一辈子,恩恩爱爱一辈子,没人能代替父亲在母亲心里的位置。父亲如果走了,母亲也留不长。

父亲要走了。晚年的父亲失去了知识分子的味道,彻底回归了农民的思维和本质。他在用了大半生的通讯录后面亲笔写下了遗嘱:

树家风: 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分遗产: 一、存款由子女六人平均分配。

二、房产按惯例由兄弟三人共有。

三、家具杂物等由长子忆群负责处理。

父亲尽管很不舍,舍不下一生的亲情,舍不得并不可观的财产,但终究还是明事理的,怕因为遗产惹纠纷。父亲多虑了,他用一生的时间,早已为我们作出了榜样:长兄如父,父爱如山。

生离死别,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也正因如此,人生才更可贵,更值得去珍惜。愿在天堂的父亲随心所欲,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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