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伟
小时候,我和阿明喜欢看连环画,也就是通常说的“小人书”。这种书有半本课本那么大,页面上,上边是图案,下边配文字,通俗易懂,特别适合小学生看。
小人书是成套的,像《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每套三十本左右,一本两角钱,那么整套就要六元钱,超过一年的学费了,农村里的孩子根本买不起。我父母是老师,每月有工资,所以条件稍微好一点,可以把零花钱省下来去买几本,但也买不全。我想了个好办法,整套连环画,发动班级里有兴趣的同学,大家一起分别购买,内容不重复,这样,很快就能凑齐一套,参与的同学可以轮流看。
阿明是我的好朋友,他家里条件特别差,就是二角钱,也绝对拿不出来。他妈妈省吃俭用,负担他和妹妹的学费,就已经非常很不容易了,阿明实在开不出口。怎么办呢?俗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和阿明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一个好办法:摸蚌!换钱!买书!
我们的家乡,三万六千亩白荡圩连着十万八千亩芙蓉圩,河网密布,水产丰富。除了鱼虾,河底里还有无数的蚌和螺蛳,如果能摸到那种可以用来人工嫁接培育珍珠的三角蚌和鸡冠蚌,那就更值钱啦。
星期天的下午,我来到阿明家里。打开水缸盖子,舀起满满一瓢凉水喝了个痛快,阿明从墙角落里翻出一只蛇皮袋,我俩光着脚,沿着村后的石驳岸向北塘河的通济桥跑去。
以前听大人们说过,通济桥下面的河道里有许多硕大的三角蚌,一只就能卖几块钱。但是,通济桥下水流湍急,几乎年年都有人淹死,所以敢到那个区域下水的人,没几个。小人书的诱惑,像无数条章鱼的爪子,揪住了我们的心,要是真能找到这么值钱的东西,我们一定把桥下翻个底朝天。
我俩像一阵风,卷到了梅家浜后面的北塘河边。通济桥是一座历尽沧桑的古老的石桥,连接着锡澄两地,南北桥堍均以巨大的金山石堆砌而成,桥面用五块十几米长的厚石铺就。长方形的桥洞下暗流涌动,常年盘踞着几个水缸大的漩涡。一路奔腾而至的河水,到了桥下突然收窄,河水就如耀武扬威的巨蟒突然被塞进了铁笼,在此处显得分外暴躁。翻滚的巨浪不时撞击着桥墩,粉身碎骨之后悻悻地向东而去。
阿明体瘦腿长,灵活地像只猴子,从堤岸上扯住一把藤蔓就下到河里去了。俗话说,六月六,猫狗淴冷浴,可现在还没到农历六月,河水的上半段和下半段,犹如剃头担子一头热一头冷。我也慢慢地爬下河堤,入水的刹那间,腿肚子上传来一阵刺骨的阴寒,我一哆嗦,差点抽筋。好在阳光火辣,加上运动时人体会产生热量,在水里游了一阵就不觉得冷了。为了安全,我俩一个人潜下去,另一个人停在水面上接应。阿明小时候常常偷淴冷浴,有几次差点被淹死,如今久练成钢,水上功夫可以在村上所有的孩子里面摆大王,潜水更是无人能比,吸一口气能在水底下呆上好几分钟,明明刚刚在我身边潜下去,冒出头来换气时,已经离我几十米远了。我俩轮流下潜,在河底下张开双臂,不停地摸索,像推土机一样一段一段地扫荡过去,所到之处,大小蚌类无不束手就擒。不到一个小时,就从淤泥或乱石缝里,抠出了几十只蚌。阿明水性好,是主力,我主要负责配合,把他摸到的蚌,小的扔在岸上,大的装在蛇皮袋里。漩涡和暗流不时地把我们冲到下游,但我们又很快游回桥下,像两条拼命去上游产籽的大马哈鱼。
大约四点多时,河水越来越冷。我俩爬上堤岸,单腿跳跃,抖掉耳朵里的积水,兴奋地瞅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倒出来看,有一只比我的头还大的三角形老蚌,边缘锋利,漆黑发亮,阿明捧在胸口,得意地说:“小伟,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像个蚌精,难弄得很,我换了三次气,才把它从黑铁木托的河底里抠出来,差点就要放弃了。刚才把它递给你的时候,我已经一点力气也没了。”
折腾了大半天,我俩精疲力尽,懒洋洋地躺岸堤上,动也不想动。平时声嘶力竭的知了,此刻叫得很欢快,运河里波涛汹涌的流水,一时也变得风平浪静。体力恢复了一些,我俩便抬着装了大半蛇皮袋的蚌,喜气洋洋地回到北七房老街上。菜市场西南角有人收购河蚌,我们跌跌撞撞地向那边走去。
七十年代未,前洲的珍珠养殖业如火如荼。我们摸到的蚌,除了那个最大的三角蚌,很快被一个拎着黑色手提包的中年汉子花三块钱包了去。阿明虽然是个孩子,也知道奇货可居,光着膀子捧着它在菜场里走来走去,不少人被这只罕见的大蚌所吸引,不由自主停下来看稀奇,有的人还拿起来掂掂重量,但是三块钱的开价,让他们频频摇头。
远处的钟声敲了六下,从菜场半圆形的塑料天棚向西看去,太阳已经掉在了地平线上。人越来越少,摊主们都在忙着收摊,而大蚌还没找到买家,我们又饿又累,更怕家里大人担心,恨不得把这个沉甸甸的家伙扔回河里。
角落里有一个摆地摊卖生姜大蒜的中年妇女,一直留意着我们。见我们没有耐心了,便慢吞吞地走过来问:“小朋友,六点了,还不赶紧回家吃夜饭?爸爸妈妈一定在找了。”我本来已经快崩溃,不耐烦地说:“要你多管?”中年妇女一脸善意:“这个蚌真大,要多少钱才卖呢?”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退了一步说:“两块五。”中年妇女装着一副惊讶的样子说:“哪有一个蚌卖这么贵的?蚌颜色越深年纪越大,你看它这么黑,说不定快死了,买回去你能保证它还能养蚌珠吗?”我愣了一下,开始有点心虚,试探着问:“那就两块钱,怎么样?”她伸出一个手指:“最多一块!”我坚持了一下:“两块,不能再低了。”她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说:“你只细赤佬,阿姨是在帮你,你拎回家不重吗?卖不掉,明天就臭了。一块五,不卖的话我走了!”说完转过身去收摊。我看了看菜场里越来越暗的光线,再也坚持不下去,无可奈何地喊道:“一块五就一块五,卖给你算啦”。
终于可以回家了。阿明看着我手里紧紧攥着的四元五角钱,笑得眼睛和眉毛都挤在了一起,我心里也像开了一朵花。我数了三块钱递给阿明,阿明摇摇头,把钱推给我,让我保管。他怕带回家里没处藏,万一被他母亲搜去,肯定就白忙一场了。
扳着手指头过了一个星期,我俩带着卖蚌的四元五角钱,步行八公里,来到前洲街上的新华书店,又添了一元五角我的零花钱,买了全套的《三国演义》。整整三十本小人书啊,我俩抱起书,开心地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