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伟
潘奶奶从小就有个梦。有朝一日,不用忙地里田头,不用管吃喝拉撒,出趟远门,想玩多久就多久。踩草坪,绿绒毯上躺半天;坐花海,斑斓五彩裹满身。听风吹过林子的畅快,看晚霞铺满大海的任性。但是,何时才能实现呢?
潘奶奶名叫潘茵,年轻时可漂亮了,十四五岁就出落成一朵花。眼睛大而亮,咯咯笑时弯成两轮新月,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不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脸皮厚点的,眼睛都粘在她身上了。女人们也爱看,不服输的小姑娘总是偷偷地观察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潘茵家境不好,穿着打扮很普通,因此,常有条件好的小媳妇,穿着绸锻或者的确良的时髦衣裳,有事没事就从她家门囗走过,借机炫耀一下。可是,潘茵不管穿啥都好看,即便是打着补丁的衣服,也比她们俏。隔壁刘阿婆见了,总要拉着潘茵的手念叨:“这丫头多俊啊,将来不知哪家的后生配得上哩。”李婆子因为去潘家地里偷菜被发现,两家人生了龃龉,故每回见了潘茵,从不拿正眼看,走远些便嘀咕:“漂亮有屁用,红颜命薄,哼!”
潘茵可不管这些,她够忙的。她是家中幺女,母亲四十六岁才生的她,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照理说,她应该是最得宠最无忧的。但三十年代的农村,贫穷落后,每家人都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子女多,负担也就重,人多嘴多,这么一家子人吃饱穿暖已很不容易,添了她,母亲不由得连连叹气。
两个哥哥结婚后,挨着老房子搭建了几个简易的棚屋,大家挤在一起过生活。不久,嫂子们又生了孩子,就更挤了。十几岁的潘茵看着母亲忙前忙后,也就懂事地帮衬着。
天蒙蒙亮,东边刚泛出一丝鱼肚白,村口不知哪家的公鸡,突然飞上柴垛扯着脖子叫,吵醒了梦里的人。潘茵赶紧爬起身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开始生煤炉烧水,在七点前,得灌满十个热水瓶,一会哥嫂姐姐都要来拎了用的,他们都要上班,可耽误不得。趁着烧水的空挡,搬点稻草,煮一锅粥,全家人早上要吃的。每次淘米煮粥,一瓢一瓢地加水,手很酸。母亲也忙得像个陀螺,一大盆子的衣服要洗,河滩上那棒槌捣衣的声音,大清早,传的很远,很远。母亲洗完了衣服,来不及晾晒,抓起镰刀拎个筐就上自留地里去了,割一筐猪吃菜回来,剁碎,倒在猪食桶里,再用热水拌上谷糠,用力搅拌。后门头的猪圈里,一头猪早已等不及了,在嗷嗷叫。大伙吃好早饭去上班,留下五个小孩由潘茵和母亲一起照看。大哥家三个,二哥家一个,还有大姐家一个,也扔这边了。两个孩子大点,七八岁,另外三个还扎着尿布。实在顾不过来,只能把两个大的用绳子拴在桌腿上。一会这个饿了,一会那个拉了,有时一起哭了,潘茵觉得自己都快累死了。
晚饭后,孩子们各回各家,屋子里才安静下来。这时,天上的月亮也升起来了,潘茵喜欢独自坐在屋后那个石墩上看流星。这个石墩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的,一截埋在土里,不知有多深,曾有人好奇,拿着锄头在边上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却还是没见底。露在外面的一截,有一米多高,方形的,坐上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村上年纪最大的阿公说,他爷爷小的时候这个石柱子就在了,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派什么用场,就那么孤寂地杵在河岸边。坐在石墩上,潘茵望着满天星斗,常常想,这么多亮闪闪的星子,总会有一颗上面也住着人吧,如果有一天,外星人突然出现了,带着自己去旅行,那多好……哎,从没出过远门,外面的世界,似乎和星星一样遥远。潘茵一直梦想着,远离家乡,逃出去自由地呼吸和奔跑,哪怕去看看异乡的花花草草。可一切终究是个梦,现实很残酷,自己根本走不出这个村子,每天像蒙着眼睛的驴,不停地转啊转啊,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方圆几十里,灰扑扑的房子,乱糟糟的杂草,满是苍蝇蛆虫的粪坑。还有那土路,晴天灰尘满天飞,雨天泥泞拔不起脚,真是糟糕透了。她在亲戚家看见过一张彩色的照片,上面是一片花海,粉的,紫的,就那么一望无际地铺开,美得无法形容,像天堂一样。多想出门去,多想亲眼看一看啊。潘茵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灰雾蒙蒙的村子,黑漆漆的,像个匍匐在地沉睡的巨兽。算了,等等吧,等自己长大些,一定要出门去看看的。
光阴在日落日升中浅浅流转,潘茵二十多了。母亲在一次劳作中,突然晕倒,再也没能爬起来。没了主心骨,一家子也就散了。哥哥姐姐们另立门户,只剩下她一人。潘茵茫然无措,看着眼前这个空荡荡的家,感觉有点陌生。现在,她彻底自由了,没有那么多的琐事需要她操心。可那个出门去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生生压下去了。口袋里装着母亲断气前偷偷塞给她的十九元散票,这是她全部的家当。等等吧,等以后挣钱了,一定要出门去看看的。
在熟人的介绍下,潘茵到饭店里端盘子。不久遇到了同样命苦的孙浩,他从小被遗弃,被一家好心的农户领养,谁知养父母在他十四岁时先后病故,他再次成了孤儿。孙浩和村里的大人一起干农活,挣工分,沉重的担子压坏了他稚嫩的右肩,生活的磨砺让他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两人相遇相知,结为夫妇。怀第一个孩子时,家里的粮食不够,每天都发愁。那时,村里年前要根据家里的人口安排口粮,错过了时间,那就得等来年才能领取。算算孩子出生的日期,恐怕是赶不上了,潘茵暗暗抹眼泪。本来两个人口粮就不足,再添个人,如果赶不上分粮,可怎么办?潘茵灵机一动,孩子只要早点生下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于是,她在家里不停地走,用力地跳,拼命干家务,凡是可能提前生产的事,她都试了一遍。结果,孩子提前生下来了,赶上了分粮,但由于早产,婴儿不足四斤,还没有一只大的山芋重。后来又接连生了三个,其中一个不满周岁就夭折了。潘茵没有长辈帮衬,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那个娇俏的女子一下子变得很憔悴,三十出头,两鬓就出现了白发。
单位要组织员工去杭州旅游,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从没出过远门的潘茵很期待。雀跃地回家,看见哭闹着的孩子,还有那一大堆的事,发了愁。孩子怎么办,放哪里去呢?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后来听说不去的人发一百元钱,就定了心思。一百元钱,可以买魚买肉,一家子美餐好几天呢,蛮实惠。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就买点吃吃给他们补补吧。难得一次出门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同事们回来后,叽叽喳喳,说着杭州怎么怎么好看,如何如何好玩,潘茵手头不停地忙碌,假装满不在乎,耳朵却拉得很长,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难受。小陈走过来说:“茵,你这次不去,真的要后悔,西湖边上,什么苏堤春晓、柳浪闻莺,什么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记都记不住,风景好得吓死人。人多,小吃也多,我买了好几样,坐在湖边吹着风,一边看,一边吃,真开心。”“我也想去的呀,实在走不开。我当家的讲,过几年有空了,就会带我去的。”嘴上说,心里却知道,都是骗人的。家里是既没工夫又没钱,出去玩,简直天方夜谭。
哎,自己真像一头驴,整天转呀转,永远在三尺地皮上蹦跶。
哎,等等吧,等孩子们大了,一定要出门去看看的。
柳枝儿绿了黄,黄了绿;田间的野花开了谢,谢了开;那天空飞来飞去的鸟儿不知道换了几茬了,潘茵就这么想着,盼着,念叨着。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又一个个成家了,还一个个添丁了,潘茵成了奶奶,成了外婆,依旧整天忙得像陀螺。
孩子们有出息,住进了高楼,家家都买了汽车。孙孙们上了学,潘茵终于空闲下来,平时家里就剩老两口了。除了地里种点菜,也没啥可忙活的了。闲愁闲愁,一闲就容易愁,潘茵那个梦,又开始折腾、翻滚。孩子们鼓励她出门玩,可她摇摇头,不肯去。老了,体质差,坐不得车,一坐上去就晕得厉害,吃药也不管用,坐一次车就跟生一次病一样。还有,生孩子落下的病——漏尿,有时一咳嗽就憋不住,而且尿频,一直感觉要小便,这种样子,哪里还出得了门啊。
一个人坐着发呆,想起年少时看见的那幅画,想到错过的那次杭州游,心里就发苦。那时玩得动却不能玩,现在可以玩却玩不动,多操蛋的人生。潘奶奶开始郁郁寡欢,漫长的岁月变得空洞无趣,觉得每天就是吃饭等死。只有孙子和外孙女他们回来,她的脸上才泛光,声音才敞亮,眉眼间才有隐约能见的年轻时的光采。可孩子们也忙啊,不可能经常回来,潘奶奶更多的是孤寂和冷清。子女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给她买了手机,还教她上网,但终究弄不灵。潘奶奶老了,一看手机眼晴就酸胀,脖子也吃不消了。真想出门去看看啊,可是,能去哪里呢?
没想到,最近这几年,潘奶奶一改愁容,变得成天乐呵呵的了。看上去手脚轻健,精神头也很足。原来,老家大搞新农村建设,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庄变样了。屋后那条臭了十几年的河道,去年进行了彻底的整治,现在水面很清澈,能看见鱼儿在游,有时还激起老大的水花。河的两岸栽满了树,种满了花,铺设了步行砖道。远处,还有景观带,彩虹道,以及供老年人跳舞、娱乐的小广场。到了春天,一树红一树绿,像彩粉画一样。城里的亲戚也喜欢下乡,相约来到田间村头,叽叽喳喳地拍个照片,玩个抖音。除了看美景,坡上的野菜更撩人,马兰、荠菜碧绿生青,婆婆丁、马齿苋胖乎乎里,枸杞藤像个新娘子,也盛装一新。偶尔到田野里来走一走,感觉浑身轻松,什么烦恼也没了。村里的道路全是黑色的柏油路,门前屋后也都浇了水泥地,不管啥天气,随便走,鞋子都干干净净。晚上村里也有路灯,不再像过去黑漆漆的。连片的洋房自不必说,老旧的房屋,外墙也都进行了粉饰,白墙黛瓦,干净素雅。沿路的墙面上,还画上了烟雨江南的山水。村头上立起了牌坊,下面建了花圃,堆了假山,一番别致动人的乡村风貌。
村子东边原本是块荒地,堆满了各种垃圾。一到夏天,臭气熏天,苍蝇成群,走过的人都捂着鼻子。现在村里出资打造成了生态园,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树木葱茏,四时花卉飘香。配套设施也很完善,单说那个公共卫生间,就让潘奶奶看得眼发直,蹲的,坐的,还有残疾人专用的无障碍厕位。卫生间里有纸,有镜子,洗手池很干净,通道里铺设的防滑地砖,也有专人保洁。有了这些,潘奶奶就不怕出门了,在这里呆一天都行。累了,随处有公用的座椅,渴了,也不打紧,新近安装了直饮水,按下就能喝,这免费供应的水竟还甜滋滋的。村里还有老年人活动室,吃好晚饭,约着老姐妹出门,散个步,跳个舞,日子赛神仙啊。
潘奶奶很庆幸,她住的地方是特色保留村庄,不属于拆迁区域,因而不必像附近的村民一样搬进小区,住上高楼。当然,一辈子呆在农村里的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自然也很期待,毕竟,那里设施更健全,环境更完美。但是,潘奶奶老了,她更喜欢恬静的田园生活,觉得整天呆在那些全由钢筋混凝土构造起来的钢铁城堡和水泥森林里,还不如住在熟悉的乡村里,这里通透、敞亮,也很接地气。
住在这里,潘奶奶感到很满足:“我现在是哪里也不想去了,天天在这里转,我从来都不厌气,比刘姥姥住进大观园都开心。”
几回回,潘奶奶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想起当年那个坐在石柱上的孤独身影,想起多年前那些不甘心和企盼,觉得很遥远,却又像在昨天。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梦,以为这辈子都实现不了,没想到,如今就住在了画里,不出远门便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