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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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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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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故乡的老屋,早已在时代的变迁中消失,可她又常常走进我的梦里,那么真实,那么温馨。

小时候,北七房街上,是成片的砖木结构的老式建筑。这些房子虽然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却依旧很坚固,没有一丝衰败的痕迹。我家的老屋,就在这片挨挨挤挤、首尾相连的老房子的第一排。

爷爷离世前也留下了祖屋,在北七房后面的周家巷,但只有七架半屋,不足四十平米。父亲兄弟姐妹六个,加上奶奶,早就已经拥挤不堪,只好在屋后搭了一间棚屋,屋顶用牛毛毡垫底,上面用稻草和河泥搅拌后铺盖,四周用毛竹加塑料纸围档,也没浇水泥地,冬冷夏热,勉强能住。幸而建国之初父母就参加革命工作,土改时在北七房街上分到一间地主家的老屋,宽三米八,长十米,朝向正南,高大宽敞。这里本是华家门的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厢房,父亲只分到了居中一间,东厢房的产权归公,父亲租下来,每月向房管所交租金;西厢房则分给了另一户人家。奶奶和未讨老婆的小叔,跟着我的父母亲一起搬进了老屋。我和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都陆续在这里出生,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还有那暖暖的人间烟火气息,在这里渐渐晕开来了。

大叔已成家,仍住在周家巷的祖屋里。

老屋分到时,三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只有水桶般粗的木柱子和磨盘一样大的垫脚石,没有任何隔挡。我家分到的是正厅,父亲便请人挖黄泥、掼砖坯,在公场上晒干后请泥瓦匠砌墙,把三间屋子隔开来。我们分一间、租一间,两间房加来将近八十平米,里面也用土坯隔出了房间、门厅和厨房,再用石灰水刷白。老房子里,大部分地面原来铺的方砖还很平整,局部残缺、破损的地方,买来水泥抹平,家里一下子就敞亮起来了。父母的床前,竟然还有一大块用木板拼接而成的踏脚板。当年,我家的老屋在北七房肯定算“豪宅”了。当然,肯定还比不上“墙门里”(北七房华家祖屋的俗称)地主留用的房屋,那里粉墙黛瓦、画廊雕楼,厅堂里铺方砖,房间里铺地板,房前屋后还有小花园,四季花开不败,高大的防火墙,巨大的荷花缸(蓄水防火),进出却走侧门,门外是几家或十几家共用的暗弄堂,里面曲折、幽深,黑漆漆的,小时候是不敢进去的,至今想来,还是有几份神秘萦绕在心头。

俗话说金乡邻银亲眷,但我家的邻居却不是。北七房好多人总觉得我家原来属于周家巷,是外村人,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在这里分到房子已是蝗虫吃过界,多吃多占了,几分嫉妒和不平早就悄悄酝酿起来了。其实,我父母都是老师,包括子女都是居民户口,早已不算周家巷人了。当地村民都能在老屋后面搭建猪舍或浴室,我家却没有条件。家里人口多,粮食也紧张,大叔和小叔户口在周家巷,有自留地,种了不少蔬菜,如果喂几头猪,既能补贴家用,年底也可以杀了吃,但苦于没有地方养。六十年代末,政策放松了,家里人口多的,可以去村里申请地基造房子,长期居住在本村并且在当地工作的居民户,也可酌情考虑。我父亲当初是北七房乡的农会主任,后来做中心小学的校长,母亲也在北七房小学做了多年教师,基本符合条件,便在西乡邻屋旁边的空地上,申请到了半间地基,正好可以搭建一个猪舍。西乡邻的情况和我家差不多,父母是街上供销社里的老职工,居民户口,子女却在诸巷村里种田,农业户口,而且户籍不在北七房,因此他家也去申请那块地基,条件反而没有我家有优势。地基确实就在他家的隔壁,本来势在必得,结果却没有批到,于是火冒三丈,愤愤不平,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我家建造这个猪舍。但是,他家并不占理,事实上也无法阻挡,我家的猪舍如期竣工。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我家猪舍后面的粪道,经常莫名其妙地堵塞,外面的粪池里面也一直有石块、砖头扔进去,有时还有死狗死猫,极难清理,造成了很大的隐患。大叔住在祖屋里,离这里不远,天天要过来喂猪,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却胆小怕事,惧于对方几个兄弟都很强悍,不敢声张,只好把这份苦恼咽进肚子里去。我父亲已调至洛师工作,不可能天天回家,大哥也在南京当兵,家里只有一个残疾的小叔,加上未成年的二哥和我,其他都是一群女人,势单力薄。也许是这样的缘故吧,邻居认为我家好欺侮,所以得寸进尺,有时竟用杂物,把我家猪舍的门也堵掉。邻居家本来不养猪,自从我家造了猪舍,竟也在屋里拦起了猪圈养起了猪,后门头挖了个大粪坑。隔壁的我家后屋偏偏是厨房,于是,臭气熏天,苍蝇蚊虫满天飞。那年月大家都穷,生活条件都差,农村里这样做,司空见惯,我家也无可奈何。邻居也是大户人家,在街西另有住房,吃和住都在那里,当然没有影响,而我家天天在老屋的厨房里做饭,简直难于忍受。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奶奶在柴仓里烧火,整天哀声叹气,翻来覆去地念佛,可奶奶念佛时的那种无助和焦虑不安仍然清晰地写在脸上,她那个阿弥陀佛也不会来帮她排忧解难。母亲是个洋小姐,从来不管家里的柴米油盐,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面去申请地基造猪舍。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母亲哭笑不得,后悔不已。

二哥年龄不大,但讲话也有雄鸡声了。我是二哥的应声虫、小跟班,唯他马首是瞻。见到家里出了这么个情况,忿忿不平。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俩偷偷爬起身来,到后门头的桑树田里,用蛇皮袋装了十几袋白天拾在那里的砖头瓦片,统统倒在了隔壁的粪坑里,还挖了几棵桑树,连根带泥一大坨,一起扔了进去。然后,一起躲在被头里笑。谁料乐极生悲,东西扔得太多了,第二天一大早,姐姐起来倒马桶,刚跨出后门,一脚便踏在从隔壁粪坑溢出来的臭水里。

母亲赶紧和邻居家打照呼,说孩子们不懂事,恶作剧,并喊来大叔和姑父,把隔壁家的粪坑掏干净。父亲回家后,火冒三丈,把二哥按在长凳上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根细细的竹梢,打的不仅仅是二哥的屁股,也打在了全家人的心坎上。我吓个半死,躲到了房间里的阁楼上,一整天没敢下来吃饭。父亲请来了村里的书记,和母亲一起到邻居家赔礼道歉,父母当时那羞愤交加的神态,我至今还记得。

母亲叹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双手握拳,以德报冤有屁用!

事实上,贫穷落后的农村里,许多事情是没有公平正义的。不少人唯利是图、欺软怕硬。

说完了西隔壁,还有东隔壁。东隔壁家兄弟两个,经济条件一般,却都是一表人才。他家二弟刚刚当兵退伍回来,看上了对门裁缝店的大妞,经常借故去敲她家的后门。二弟和大妞一见钟情,没多久便到了山盟海誓的地步了,老裁缝却没轧出苗头,还在嫌他家里底子薄,有点瞧不起没穿上四个兜便回家的“小八拉子”。

有一天,老裁缝对二弟说,有本事去搞点砖头来,在后门头造个厕所,省得大妞每天出去倒马桶。二弟一听来了劲,到处去找砖头。那时候穷,窑上的青砖烧好了都运到城里去造高楼,乡下人搭个厕所基本都用土坯,二弟却偏说要用青砖。满街去找,哪里有呢,除非去拆地主家的房子。眼看牛皮要吹破,二弟竟发现我家老屋前门口的阴沟都是用清一色的上好青砖铺设的。于是,兄弟两个夜里出来撬阴沟,把下水道里面的砖头一块一块挖出来,堆在了裁缝店的后门口。厕所还没动工,黄梅天就来了。几场雨下来,阴沟被挖掉了砖头,立马就堵塞,老屋门前像开了条河,雨水淹到了膝盖上。我家的老屋是墙门里的正厅,地势很高,前面临街的裁缝店却吃不消了,那里地势低洼,雨水一股脑儿从裁缝店的后门囗倒灌进去,老裁缝急得脚脚跳。一想还是自己叫人作的孽,急火攻心,大病一场。

后来,老裁缝反复作梗,大妞只好嫁到了毛巷上。我家的老屋门前,整条巷上都淹了水,临街的门面房也都遭了殃,其中裁缝店损失最严重,老裁缝只好打了牙齿往肚里咽。大家都有火气,但乡里乡亲也说不出口,只好窝在心里。父亲掏钱重修了下水道,大家心服口服。老裁缝提议,在我家老屋与东隔壁之间的晒场中间,用石头垒起一堵墙,以示老死不相往来。东隔壁弄巧成拙,自然也无话可说。我家顺水推舟,在隔墙的西边又拦了一道篱笆,竟然多出了一个花圃,从此,母亲在那里栽树种花,不亦乐乎,我们也多了一个玩耍的好去处,在小花园里斗蟋蟀、捉迷藏,单调的童年生活里顿时增添了许多光彩。

老屋在街中,我上小学和初中的学校就在街西。放了学,几个要好的男同学总要到我家打弹子,下军棋。一副四角大战只能四个人玩,我就自己画棋盘,变成六角大战,六个人玩起来更有劲。花圃里的牡丹红艳艳,女同学们也会羞羞答答地跑来讨一朵。哥哥、姐姐们的同学也要来玩,一时间人丁兴旺,非常热闹。

母亲虽然教语文,但她是北七房中小学唯一的音乐老师,弹琴、唱歌远近闻名。过年时,几个村同时排演《白毛女》,“喜儿”们都会来找母亲讨教。每天晚上,我家老屋门前灯火通明,母亲穿上戏服,言传身教,一招一式,倾囊相授。各村汇演胜出的团队,一般都要代表乡镇到县人民大会堂去演出,此时的“喜儿”总由母亲来担纲,母亲一上场,那身段,那唱腔,堪比专业演员,没有一个“杨白劳”敢上去配戏,只能请乡镇宣传队的主角来,才能压得住阵场。

为了方便排练文艺节目,老屋门前由村里派人来铺设了砖场,安装了汽灯,如果不是场地较小,估计还会搭个舞台。父母都是吃皇粮的老师,每月都领工资,我家的经济条件要比一般的农户好很多。北七房街上的第一只黑白电视机,首先在我家的老屋里亮相。奶奶很大气,总会搬出家里所有的凳子,请乡邻们一起来观看。

老屋住了三十多年,很实用,格局基本没变。门窗换过了,土坯内墙也换成了新砌的砖墙,上面全部做了粉刷。猪舍里早已不养猪,成了柴房,堆放一些农具和杂物。左邻右舍的关系也终于变好了,俗话讲“穷相骂”,人穷志短,生活条件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和谐起来。

八十年代初,农村里条件好了,家家都建新房子。我家也在周家巷祖屋的门前,造了一间二层楼房,用于大哥讨老婆。此时,大哥在部队已入党提干,有了工资,寄回来一千元钱,风风光光地把新嫂子娶回了家。大姐夫开铸造厂,赚了不少钱,也要造新房子了,竟看中老屋里的木柱子和屋面上的横樑,那几十根水桶般粗的上等圆木确实少见,造新房做樑柱,简直风头出足。大姐夫拿出两千元,父亲添了两千元,又在周家巷上买了一幢前后两进的二层楼房,二哥和我的新房也终于有了着落。当时来说,父亲拆旧置新的决定也是有道理的。

就这样,凝聚着父母的心血,盛满了三代人喜怒哀乐的老屋,终于要被拆掉了。大姐夫得意洋洋,他是有功之臣,事实上也确实是他促成了这件好事。老奶奶坐在柴仓里,默默地抽完她人生的最后一支烟。她说,住进了新楼房,就再也不抽了。母亲舍不得她摆弄了十几年的小花园,梦想着,如何把几支香水玫瑰搬到新房子阳台上去。我少不更事,依然蹦蹦跳跳,只有二姐和三姐,躲在老屋的阁楼上哭泣。这里,曾经留下了她们最美的青春。

又过了三十多年,北七房整村拆迁,老街终于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当我重回故乡,踏上这块神牵梦绕的土地,依稀还能辨认出老屋的遗址。故乡的莲溪依旧在那里静静地流淌,莲蓉桥默默地等待着它的末日,古老的孤寂的莲蓉寺,早已没有了暮鼓晨钟和人间香火,也再也不能迎回曾经的辉煌。

站在这里,我似乎见到了曾经的老屋,又想起了早已离世的小脚奶奶,还有那白发苍苍、倚门相望的父母双亲,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楚,不知不觉中泪已成行。这里,是我的根,这里,承载着我们多少美好的回忆和温暖的情感啊。一切,恍如昨天,可是,全都烟消云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知道,我的老屋,她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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