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记

二十多年前，我从市属企业辞职下海，去常熟市支塘镇开厂。租用了苏源变压器公司的老厂房，专业为电力变压器行业配套生产铁心组件。当年，有取向硅钢片很紧俏，我的公司每年产销几千万，生意做得很红火。

由于步子跨得较大，应收款剧增，影响了资金周转，催款成了当务之急。营销部人少，回款压力巨大，我苦思冥想，决定组织一个讨债别动队，重点催收一年以上的“呆帐”“死帐”。人员也想好了，就用后勤部负责买菜、烧饭和开车的三个女人吧。

这三个女人可不简单啊，分别是我的老婆梅子，两个副总的老婆大芬和小磊。她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角色，平时在公司吆五喝六，顺风篷扯足，在家里也是作威作福，把男人拿捏得死死的。梅子严谨，大芬机智，小磊灵珑，三个女人一台戏，出了门更加“人来疯”，肯定能够让“老赖”们心惊肉跳。

我特意召开动员会，交待她们：讨债是件理直气壮的事，是别人欠我们的钱，讨债天经地义，气势要足，千万不能胆怯。争吵在所难免，但不能耍泼、骂人，更不能打人、砸东西。发脾气也可以，有本事的人气别人，没有本事的人气自己，火大伤身，犯不着。讨债还是件耐心细致的工作，讲究死缠烂打，软泡细磨，双方斗智斗勇，比的就是耐力。只要讨到钱，无论多少，奖金大大的。

第一笔“死帐”四十几万，欠了两年多了，对方是个浙江老板，来苏州买了一家转制企业。这家企业采购物料，从不跟你讨价还价，但要压款三个月。一上来付款按合同走的，到后来越来越慢，找各种理由拖欠，最后成为“呆帐”。你不供货了，他立即换供应商，反正市场上贪做生意的有的是。我的销售员每周去催款，找对方采购主管，找对方老板，都无济于事。

三个女人在我的一番鼓动之下，信心十足。早上起来吃饱喝足，挑了一辆可以人货混装的商务车，乐呵呵地出发了。

一整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我故作沉稳，电话也不打一个。我暗想，能讨到钱是她们的本事，讨不到也不要紧，借此机会给她们一点挫折，磨磨她们的锐气，省得以后指手划脚，不知天高地厚。

傍晚，三个女人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梅子说，今天忘了带对帐单，门卫死活不让进。大芬火气一上来，故意把商务车横停在大门口的车行道上，逢人便说是来要债的。小磊乘着混乱，钻过小门栏栅，直接闯到了老板办公室，让他下令开了门。中午，老板安排采购领她们去食堂吃饭。下午，老板去午憩，安排她们在小会议室休息。三点多钟，老板来说，今天财务部没人，需要重新核对帐目，你们下次再来吧……她们没吱声，熬到四点钟便动身回来了。

小磊嬉皮笑脸地说：“我们明天再去，带点绒线去结结，顺便再带几个鸡蛋糕，他们食堂的饭菜可真难吃。”

我也笑着说：“很好，很好，明天再去，带点瓜子去剥剥。一定要到老板办公室，赶也不要走。没人时，你们结结绒线、吃吃瓜子，老板来了，你们一定要轮流去和他聊，聊啥不要紧，不断聊就是了。有人来请示汇报工作，一定要当着别人的面说催款的事，尤其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更要大声地讲、不停地讲。我们去的目的，就是要烦他，磨他……等他不耐烦了，吃不消了，欠款就有希望了。”

第二天上午，三个女人照常出发。进了老板办公室，大芬手脚不落空，主动为老板擦桌子、倒水。小磊笑咪咪地站在老板的办公桌旁，陪他谈天说地，气氛很融洽。直到有一档客人进来时，梅子铁青着脸，一屁股坐在老板对面的椅子上，大声地诉说催款的事情，搞得老板和客人很尴尬。中午，老板安排她们吃饭，三人女人不肯去，说拿不到钱，气饱了，吃不下。老板要去吃饭，三个女人又堵在门口。老板只好打电话叫人送几份快餐进来，三个女人仍然不肯吃。小磊坐在老板对面，托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老板吃饭。老板很别扭，心里直发毛，但又不好发作。

老板终于生气了，掏出手机打我电话：“周总啊，你做得出的，怎么派这几个女人来催款呀，搞得我饭也吃不下，素质简直太差了！”

我慢吞吞地说：“唉呀，老板，你是吃不下饭，我是没有饭吃。你不给钱，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没有办法才派她们出来催款的。今天来的，一个是我的老婆，还有两个是许总和张总的老婆，她们几个是我的公司里素质最好的了。明天我叫几个贵州的打工妹来吧，不过先声明，都是黑铁木托的山里人，不懂礼貌，只会吵架。”

“算了，算了，周总本事大。赶紧叫她们回去，今天我先安排20万承兑给你，千万不要再叫她们来了！”老板用手指敲着桌子，不耐烦地说。

“好的，好的，谢谢老板。”放下手机，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初战告捷，娘子军们肯定越战越勇。

下午两点不到，三个女人果然兴高采烈地带着一张20万元的承兑回来了。

我赶紧出去拍马屁：“你们辛苦了，你们本事大，你们比营销部的男人强多了！今天晚上就到常熟市里去开庆祝会，服装城里的衣服、包包随便挑，美食街上的火锅、烧烤随便点，市中心的歌厅、迪吧随便逛……统统由老板娘买单！下个月你们再接再厉，争取把钱全部讨回来，我安排你们去`新马太’三日游！”

“三天时间够吗？”小磊弱弱地问。

“不会是新区、马山、太湖三日游吧？”大芬贼兮兮地说。

“放心吧，钱在我手里，这次我作主！”梅子大手一挥，一副老板娘的派头。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三个女人得了好处，又蠢蠢欲动。我当然是鼓励的。不过，这次讨债恐怕没有上次容易了，一般来说越到后来难度越大。浙江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大部分做生意的讲义气，很爽快，但也有一小部分不讲信誉，耍无赖。当年的市场环境，法制观念淡薄，合同意识不强，诚信度较差，到处都是三角债。俗话说，站着放债跪着收债，企业之间你欠我的我欠他的，不欠白不欠。除非相互不做生意了，大家都不愿意诉之公堂。因此，讨债也成了一门艺术。无锡有个讨债专业户叫杨大腿，拎着一瓶“乐果”（农药）出去，出奇制胜，屡试不爽。

当然，泄气的话不能多讲，三个女人信心满满，这是好事。

这次去，门卫的老头子已换成了全副武装的保安，竟拦着不放。我的女子别动队可不是吃素的，见过世面，根本无惧。女人的先天优势也显露出来了，说不得，骂不得，更不敢动手，几个年轻的保安被三个女人搞得手足无措。大芬干脆大模大样地把商务车开到了办公大楼前，就差拉条“讨债有理”的横幅了。

老板的办公室锁得紧腾腾的，肯定有人汇报过了，一整天没见他的踪迹。三个女人只好呆在车里。我收到了梅子的短信，便指示她们去公司办、财务部、采供部等重要部门遛圈，但不能乱说乱动，刷一下存在感即可。中午，居然有人出来请她们去食堂吃饭，说明还是有人关注着她们的动向。至于中饭，不吃白不吃。我再三叮嘱她们，千万不要着急，拼的就是耐力，老板迟早会出现的。

第二天，老板还是没有见到。我继续鼓励她们，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多带毛线，多带零食，轮番出动，坚持就是胜利。

第三天，我给讨债别动队又增加了两员女将。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苗族长裙，头上、颈中、腰下都挂着亮烁烁、叮当响的银饰品，脸上两团鲜艳的山里红，显得俏丽多姿，惹得办公楼里的管理人员坐立不安，连车间里的工人也遛出来瞧热闹。

这些都是我预期的效果。我还叫她们放出风来，今天只来了两个年轻的贵州小妹妹，明天再叫两个胸大屁股翘的云南大娘子，肯定更养眼。反正车间里云贵川女人多的是，派她们出来讨债个个都很高兴，比留在厂里哐当哐当做冲床舒服多了。

晚上，浙江老板的电话又来了：“周总，你有魄力啊！明天赶紧不要叫那帮女人来了，我再批20万承兑给你，你派个男人来签收吧。”

“好的，好的，谢谢老板”。我开心地蹦了起来，赶紧向娘子军们报喜，让她们也开心一下。隔天，营销部果真派人把承兑取了回来。当天晚上，一帮人又去苏州狂欢了一番。三个女人每人收到一个大红包，喜不自胜。

哈哈，我手里又多了一个王牌军。别动队屡战屡胜，简直是个秘密武器呀。我借机把营销部的男人们数落一番，要他们向娘子军学习，讨债时要机动灵活，多动脑子。至于最后四万多元，我就不派她们出动了，万一又被她们拿下，岂不是功高盖主，更加不可一世了？

又隔了一个多月，我只派了营销副总小伟和他的老婆小磊两个人去收尾款。一副甜兮兮面孔的小磊，很讨人喜欢，鬼点子也很多。小伟表面憨厚，实际上也精明强干，原来帮我开车，被我提拔成了副总，而且打算扶正。我在市属企业搞人事工作多年，识人用人是我的专长，他们夫妻俩出马，我是放心的。

果然，小夫妻俩不急不燥，下午三点多出门，到对方公司还不到五点钟。马上就要下班了，老板正要拎包出门，被他俩堵在办公室里。小伟一脸诚恳，表示剩下的尾款可以劈掉一半，零头也不要了，拿个两万整数就算结清了。这也是我临行前授权的，我知道这个老板喜欢占点小便宜，退一小步更有利于解决问题。

老板听后无动于衷，扭头就走。小伟也不拦阻，让他急忽匆地下楼。老板走到停车场里，远远看到小磊就站在他的车旁。老板理也不理她，径自掏出遥控钥匙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却发现小磊已抢先一步，稳稳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老板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小磊笑咪咪地说：“今天我就跟你回家吃夜饭了，我老公开车在后面跟着，也一起蹭一顿，好不好呀？”

老板无可奈何，说：“好了，好了！明天上午叫周总亲自来我办公室吧，我给他准备两万现金！”

小磊听后立马下车，弯腰一笑，学着我的口吻说：“好的，好的，谢谢老板！”

隔天，我带着三个女人去"谢幕”，拎着两盒宜兴红茶来到对方老板的办公室。门开着，却没见人。等了一个多小时，老板匆匆而来，一手拿着两万元现金，另一手拿着填写着四万多元金额的领款单让我签字。我明白，他是股份制企业，说不定余下的两万多元就落进了他的口袋里了，否则，他有啥必要喊我来签收？我是独资企业的老板，见怪不怪，拿到两万是两万，其他关我屁事。我大笔一挥签了字，拿了钱，握了手，然后喜气洋洋地领着娘子军凯旋。

回到车里，我立马就把两万现金分了。三个女人每人手里攥着五千元，喜出望外，眼晴却还紧盯着剩下的五千元钱不放。我不屑地说：“你们有功劳，我出谋划策就没功劳了？我也要分一份喜喜的。”

转而一想，又分出两千元，扔给了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小磊，说：“你家的男人功劳最小，给他两千喜喜吧！”

小磊轻轻问：“周总，我们衣服买了，火锅吃了，迪也蹦了，又拿了两次奖金，`新马泰’还有没有呢？”

我大声说：“你想得美！都怪你们夫妻俩，还有两万多尾款没结清，不然大家明天就可以去`新马太’了！”

三个女人无话可讲。我知道，小伟拿了我两千元，等于被我封了口，肯定不敢多说的。退一万步讲，还有“太”“泰”之别，娘子军想杀到泰国去，注定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