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钟翔的头像

钟翔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212/01
分享

敲人的雨声

敲人的雨声

轰隆隆,轰隆隆,不大不小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震得松散的木格子窗户啪啦啦响。阿勒夫急忙坐直身子,挪到炕头的窗玻璃跟前,焦急地朝外张望。南山奔来的乌云,笼罩在村庄头顶,肆意翻卷,黑乎乎的,使渐暗的天色愈加阴沉。狂风翻过庄窠墙头,冲进院子,掀动门帘,推搡房门,摇动树枝,卷起尘土四处飞扬,看来马上要下雨了。

“这狗日的阴雨,早不下迟不下,偏偏在天黑时下起来,成心跟人作对。”阿勒夫狠骂了一句,下了土炕,穿上皮鞋,披上夹克,走到院里,看到乌云越聚越多,四处奔涌,罩满天宇,似要掉落下来,砸在人们头上。

明晃晃的闪电,伴着咔嚓咔嚓的巨响,撕开大片的乌云,现出长长的几道缝隙,像飞跑而过的银蛇,歪歪拐拐的,转瞬又没了踪影。灰色的房顶,翠绿的树木,院里的农具,墙头的蒿草,都一清二楚,立马又陷入沉沉晦暗中。

阿勒夫急忙走进杂房,拿一把铁锨走出来。弄出的巨大响声,惊动了厨房里的老婆哈迪耶,出来说:“饭马上熟了,给你端过来,一块儿吃吧。天这么黑了,又要下雨,你到哪里去?”阿勒夫看也不看,说道:“一个婆娘家的,知道个什么,不该问的就别问了。”说完迎着阴沉的天气,走出门去。

哈迪耶站在厨房门前,两手沾满面粉,在围裙上轻轻搓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这老头子,已是不惑之年,还是闲不住。

尤其近两三年,但凡遇到下雨,似乎中了什么邪,或被大雨勾走了魂,执意要外出。

哈迪耶舀了一碗饭,坐在门槛横木上,边吃边想心思。

这阿勒夫原是外地的汉族,祖籍四川巴中,家境贫寒,在山里长大。到十三四岁时,与村上同龄的三个年轻人,偷偷坐上通往山外的火车,到第二天下午时,就到了地广人稀的大西北。

阿勒夫下了车,才发现是个繁华的小镇。三人同租了一间房屋,住了下来。他们四处找活,帮旅客拿行李,饭馆里端菜,铺子里售货,不停地忙碌,过着繁重的打工生活。阿勒夫离家到这里,受了不少累,吃了不少苦,慢慢改掉了以前的恶习,变得懂事起来。他身强力壮,稳重踏实,责任心强,人们都争着叫他,带着去这去那的,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

没过多久,因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伙伴间有了矛盾,彼此态度强硬,阿勒夫根本劝不和,先后搬走了,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觉得房间大,划不来,就退掉了。此后,阿勒夫来到郊外流川村,寻找住处。

那时太阳下山了,哈迪耶在门前扫麦草,见一个年轻人,提着破挎包,到跟前打问住处。哈迪耶问了问父亲,就答应把家里的一间空房租给他,每月十五元,月底结清。就这样,阿勒夫住进了哈迪耶的家里。

流川村大多是穆斯林,有回、东乡等民族。也有几十家汉族,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买下村里的几亩耕地,置办些简单的家产农具,住了下来,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

流川村离小镇不远,走十多分钟就到。阿勒夫早上起床外出干活,在饭馆里吃喝,很晚才回来睡觉。有时外面活少,回来得早些,就主动帮忙,扫一下院子,拉几车农肥,收一把庄稼。时间一长,父亲觉得这个汉族小伙待人热情,诚实厚道,懂得事理,发了善心,免去每月租金,让他白住,有时还留下一块儿吃饭。

哈迪耶的父母七十多岁了,长年有病,加上没有儿子,少了挣钱的狠劲儿,显得矮人一截,在村里抬不起头。那时哈迪耶十五六岁,地里的庄稼,家里的杂活,什么都难不住,说媒的也渐渐多起来。

父母看到女儿大了,想早点儿让哈迪耶结婚成家。两全其美的办法,是找个上门女婿,服侍二老,养老送终。村里的穆斯林小伙,大多家庭条件好,居住位置优越,不愿上门。

愿意倒插门的,大多是外地人,家庭困难,儿子又多,拿不出财礼。在这节骨眼上,阿勒夫突然出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父母觉得这个汉族小伙顾家,靠得住,就有了招其上门的想法。对于哈迪耶来说,阿勒夫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过得去吧。但阿勒夫是汉族,哈迪耶是回族,怕婚后牵扯许多问题,父母一直拿不定主意。

阿勒夫得知这一想法,很是意外,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后来想了想,觉得天底下哪里适合生存,就应该在哪里落脚,不介意是什么民族,于是给父母打电话,说明情况,征求意见。

阿勒夫父母说:“你已长大了,觉得合适,能立住脚,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样,在双方父母的同意下,按照穆斯林婚俗习惯,听阿訇诵读《古兰经》,给阿勒夫取名胡塞尼,信奉伊斯兰教,跟哈迪耶结了婚。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多年过去了,父母先后故去,哈迪耶两口子也四十岁了,儿子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学,姑娘在读高中。阿勒夫凭着多年努力,当上了村支书,操心村上的大小事,忙得昏天黑地,时常入不了家门。

阿勒夫当选为村支书,引起了部分人的嫉妒,背地里说些闲话。加上他不苟言笑,常阴着脸,给人造成冷漠、难以接触的错觉。但阿勒夫不管这些,只要负责好大家小家,让家人穿暖吃饱,让村里人过好日子就行。

天已完全黑下来,雨点滴答滴答落着。沿瓦槽流下的雨水,成了无数条细线,在水泥地上啪啦啦响着。哈迪耶洗了锅碗,拾掇好厨房,就来到炕上,边织毛衣边等男人回来。

虽是四口之家,但子女常不在身边,屋子里空落落的,显得更加寂寞。

究竟去哪儿了?村上杂七杂八的事儿多了,但不至于天黑下大雨,还必须去办理吧,等明天或雨停了不行吗?男人以前没有这习惯,近来出什么事儿了?哈迪耶边织毛衣边想着。

阿勒夫出了家门,匆匆朝下庄走去。流川村有百来户人家,分上庄和下庄。上庄多是从前的老住户,历史很久。下庄是婚后的年轻人,要分家另过,周围找不到合适地点,便在下庄修建一个个新家,慢慢形成气候。下庄以前是人们的自留地,或队上的责任田,分到户上,平展展的,适宜人居。在上下庄之间,有一条三十多米宽的深沟,把两边的庄子分隔开来。

雨越下越大,淋湿了地面。沟槽里积满了雨水,浑浑浊浊的,漂着折断的树枝、硬壳的死虫、碎草叶,朝低处淙淙流去。阿勒夫踩着路边的碎草,迎着呼呼的大风,一步步前行。将到沟沿时,看见头戴草帽的一个人,在一家门檐下避雨。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下庄的加里卜,胖乎乎的,国字脸,三十多岁,身强力壮,是媳妇的远房弟弟,也就是不亲的舅子。

阿勒夫远远地打了声招呼,说:“下雨了,还不快回去,在这看什么呢?”加里卜看都不看一眼,也没吱声儿。这声招呼似跟自己打,像一阵掠过的轻风,或一道飘忽的幻影,在这雨夜里显得微乎其微。

阿勒夫见他不理,心里有点儿发虚。加里卜虽说是媳妇的远房弟弟,但生性耿直,脾气倔强,常年在外闯荡,做虫草、黄金之类的生意,挣了大钱,是庄上的暴发户。阿勒夫知道,加里卜对自己当支书一直不服,觉得这村支书该由本地文化人来当,却偏偏叫一个上门的外人争去,还当了这么多年。

阿勒夫虽说是不亲的姐夫,却跟自己没有什么瓜葛,从没得到过救济粮、扶贫款之类的好处。再说了,这好处应由村里的五保户、残疾人、贫困户来享受,自己有胳膊有腿,通过勤劳就能获得,给了也不会接受。而加里卜气恼的是,阿勒夫做事不公,偏三向四,该得的得不到,不该得的得到了,人们不服气。

阿勒夫知道这些,心里却一直装糊涂,不主动亲近,也不去招惹。阿勒夫跟县上、镇上、村上的人们打交道,见过性子柔和的,也见过脾气暴烈的,遇到讲道理的,还有无理取闹的,可说是见多识广,久经沙场,老练得很。对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事,总是一推再推,置之不理。对上级领导,尤其是乡上的,包括包村干部,极力讨好,赔着笑脸,说什么听什么。上面领导检查,就安排在村民家里,杀鸡宰羊,让领导吃好喝好,这是最重要的,不能有丝毫马虎。

阿勒夫当了多年村支书,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总是褒贬不一,这很正常。刚当上的几年,带着村民修路,兑换良种,养殖牲畜,给村民办了许多好事,赢得了大家的好评。一个外来打工者,能够站稳脚跟,成家立业,当上村领导,混到这个份儿上,实在不容易,该知足了。

最近几年,村里的年轻人,带着妻子前往西藏、新疆、海南等地打工,三五年不回来,见不到人影。等回来时,就叮叮咚咚地拆除以前的旧房,立马建起大瓦房、二层楼、高档别墅,阔绰气派。有本事的挣了许多钱,都富裕起来。这些富裕的村民,也不来巴结阿勒夫要些扶贫款、补助什么的,他从前的威信、尊严,渐渐没有了,显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有时人们老远见了,也装作没看见,不打声招呼,忘在一边。

这在阿勒夫看来,很没有面子,有点丧气。

雨比以前更大了,大风吹着路边的树叶、杂草,哗哗作响。

脚下不时打着滑,鞋上沾满稀泥,重得抬不起来,很难行走。

陡滑一些的地方,得用铁锨铲铲,再把脚放进去,一步步挪动。四周的村庄,早被夜雨裹住了,安安静静的,似已睡着了,又似乎在打盹。有些人家里亮起灯光,穿过树叶射过来,斑斑驳驳的,很是诡秘。

到了下庄,拐进一条小巷,听到汪汪汪的狗叫,声音传得很远,整个村子里都能听到。阿勒夫听出这是加里卜家的狗,叫声浑厚沧凉,是从藏区买来的,非常凶猛,有叫藏獒的,有叫藏狗的,比一般狗形体大,专门看家护院。阿勒夫想,半路上避雨的加里卜,可能到家了,狗受到惊吓,才叫起来。

阿勒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走到穆娜家。站下看了看,大门依然开着,房里亮着暗淡的灯光。跨进门去,不慎撞在旁边的果树枝上,瞬时落下无数水珠,滴滴答答淋在阿勒夫的头上、身上。

院子里积满了雨水,白白亮亮的,有半尺来高。西面废弃的半截土墙,经过雨水浸泡,早已塌下来了。旁边的一块菜园里,种了十多个甘蓝,绿油油的。许是没施足肥料,或没有翻松地块,甘蓝长得不大,像小孩的头颅。东面堆着黑黑的草垛,扁扁地斜向一边,有很多年了。北面的三间房檐塌下来,露出腐烂的椽子。硬硬的土块淋湿后,变成了泥浆,不时往下掉落。

“家里有人吗?”阿勒夫站在树下,对着房间喊。

没有回应,安安静静的,只有房檐上的泥浆,啪嗒啪嗒响着,不时掉落下来。

到了房跟前,一扇门开着,一扇门关着。往里瞧瞧,地上坑坑窝窝的,满是雨水砸下的小坑,没一块儿干爽的地方。

东面的土炕已经塌了。面柜上苫着灰色塑料布,大半露在外面。

墙壁黑黑的,看不出墙面的草泥。面柜的一角撑着一把破伞,下面放一盏煤油灯,射出昏黄的光。面柜一旁立着一个衣柜,上面盖着几块塑料布、油毛毡。衣柜与面柜之间,放着四五块扁平的石头、砖块,一半淹进水里,可以踩着来回走动。

穆娜家就两口子,都四十岁了,无儿无女。男人胡德游手好闲,不顾家务,常年在兰州打工,自己吃饱喝足,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不管家里的妻子。

胡德懒惰,又怕吃苦,弄不来扶贫款、救济粮,打不起生活的信心,在庄上抬不起头,过得很窝囊。以前常听邻居说,乡上、村上将他列入扶持对象,给他救济粮、扶贫款,胡德也盼着,一天天一月月,最后还是落空了,什么也没有得到,不知是别人有意捉弄,还是别人占去了自己的名额,真搞不明白。胡德觉得这世道太复杂,人心难以捉摸,索性不去管了,到外面饥一顿饱一顿过着。

穆娜从前是个孤儿,脑瘫,话也说不清,哎哎啊啊的,被远房的叔叔养大。到了出嫁的年龄,比以前好多了,话也能说得清,还懂许多事理,觉得能顾住自己,就嫁给了家境贫寒的胡德。刚开始时,穆娜做饭洗衣,收拾家务,两人关系还好,勉强过着日子。多年过去了,两人没有孩子,没了天伦之乐,家里冷清清的,时常吵嘴,关系越来越差。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去医院看看,谁也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就一直拖下来。

胡德本想跟穆娜离婚,再找一个。但想到自己生活本无着落,连吃饭都成问题,时常露宿街头,哪有能力养活媳妇,这不是给自己增加罪孽嘛。这样一想,就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推一天算一天,办不办离婚手续,已无实际意义,就不再去管。

过年时城里人办年货,活儿就少,挣不到钱,打工的都回去了。此时胡德也会回去,回到原来的家,跟穆娜待上一阵。

穆娜见胡德来了,凑到跟前看看,觉得像自己的男人,又似一个陌路人,也不问究竟,来就来了,走就走了,一点儿都不在乎。

胡德有个弟弟叫克里木,读过小学,倒很精明,在县上某建筑工程队当会计,两口子关系好,家庭温馨。克里木看到哥哥的状况,很是同情,不止一次出主意想办法,该如何如何,该怎样怎样,想让哥哥好起来。但胡德懒散惯了,听不进去,过得窝窝囊囊。队里给胡德也分了地,一亩左右,种上能吃饱饭,但还得有耕牛、犁、化肥、种子等,都要花钱才能弄来。胡德没钱弄来,地就种不上,里面长满杂草。胡德走后,穆娜靠邻居施舍,这家的残汤剩饭,那家硬了的干馍,一天天活着。

“屋里有人吗?”阿勒夫再次喊了一声。

“嗯!又来了,放在面柜上,麻烦你了!”从立着的破衣柜里,低低传出这句话。

阿勒夫听出来了,这是穆娜的声音,怕被房上的漏雨淋湿,就藏进了衣柜。听到外面的叫声,以为又是哪个好心的邻居送吃的来了。

“我不是来送饭的,我是上庄的阿勒夫,你快出来,待在里面危险。我给你说过,遇到下雨去邻居家躲躲,别在家里待着,你就是不听。如果屋子塌下来,压了人怎么办。你快出来,我带你到外面去。”阿勒夫慌忙说道。

“不去,压死了才好,就不用受这份儿苦了,我一直盼着呢!你回去吧,别装好人了。”阿勒夫听了也没生气,而是绾起裤脚,踩着泥水,朝立柜一步步走去。

阿勒夫拉开柜门,发现穆娜弯着身,蹲在里面,披头散发,破衣烂衫,满是污垢,像个乞丐。眼睛出奇地明亮,惊恐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脚下的木板上,满是黄黄的尿迹、粪便,还有吃剩的饭菜,硬馍块。刺鼻的臭气飘散出来,使人窒息。

“起来吧,快到外面去,大雨天的,如果房子塌下来,会出人命的。”阿勒夫边说边把穆娜扶起来。

“哎哟!我的脚疼,受不了啊!”穆娜惊叫一声。

阿勒夫低头看去,发现穆娜的右脚红肿,裂开的伤口渗出紫红色的血来,裤脚上、木板上、缠在伤口的塑料上,到处都是。阿勒夫知道挪不了脚步,只得蹲下身来,拉起双手,转身放在肩头背起来,使劲往上颠颠,一步一滑地朝门外走去。

“放开我,我哪里也不去,砸死算了,我不想活了。”背上的穆娜边喊边使劲蹬踏,想挣脱下来,不愿跟阿勒夫一块儿出去。阿勒夫不管这些,紧紧抓住两手,吃力地走着。将要出门时,头顶的木板突然落下,砸在穆娜身上,也砸在阿勒夫头上。阿勒夫一阵眩晕,眼前一发黑,身子轻飘飘的,连同穆娜倒在积水中。

过了三五分钟,许是木板击得不重,或被雨水冰醒了,阿勒夫睁眼看时,发现穆娜浑身泥浆,窜到檐下台阶上,抱着血水浸透的右脚,不停地颤抖。此时雨水更大了,打在树叶上、甘蓝菜叶上,啪啪直响。院里的积水如同池塘一般,明晃晃的到处都是。在照着光束的水面上,雨点溅起无数水泡,追逐着四处漂流。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阿勒夫这样狠骂了一句,不知是对瓢泼的大雨,还是对台阶上颤抖的穆娜。阿勒夫的裤子、衣衫湿湿的,沾满了许多脏泥,但他顾不了这些,又挣扎着站起来,三两步走到穆娜跟前,说:“我是村支书,你必须听我的,到外面躲躲,等雨停了再回来。”说完又背起来,踩着淹过脚面的雨水,小心翼翼朝大门走去。

“你是村支书?你是狗屁,是贪污犯,谁承认你是村支书,快放我下来。”背上的穆娜还在叫喊厮打,流血的脚板淹进水里。阿勒夫不管这些,只是紧攥着两手,快速往外走着。刚到大门时,突然传来椽檩的碰撞声,咔嚓咔嚓响着,声音就在身后。回头看去,原来房屋的一角,撑不起雨水淋后的重量,塌了下来,腾起一阵尘土,瞬间又被大雨湮没了。这意外的轰响,吓得阿勒夫两腿发软,浑身战栗,幸亏走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出了大门,送到谁家去呢?在这黑灯瞎火的夜里,自己背着别人的媳妇,被人撞见了怎么办,会说什么呢,留下怎样的骂名?作为村支书,干这类见不得人的事儿,究竟是自己犯浑,还是遭了报应?对自己的遭遇,阿勒夫说不出一句话,只得默默忍受。

到底去谁家好呢?穆娜是个大活人,要吃喝拉撒,身上那么脏,发出刺鼻的臭味,谁家愿意接受?穆娜要是个没命的物件,如一条麻袋、半截木桩、一只背篓,那该多好,随便放到某个地方,不提反对意见,也没任何怨言,该多好啊,可穆娜偏偏是个大活人,牵扯自己的一个大活人。遇到下雨时,邻家已放过多次了,搭了许多好话,甚至逼迫给了低保、扶贫款之类的实惠。

胡德作为穆娜的男人,要是照顾一下,尽尽起码的责任,自己就少操心。可胡德常年在外,偏偏不管,似是可有可无,不存在一样。穆娜的危房问题,一直揪着阿勒夫的心,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阿勒夫背着穆娜,考虑了再三,就朝克里木家走去。克里木是胡德的弟弟,有血缘关系,总能给点面子,让嫂子住上一晚,哪怕草房里也行。到明天再送回去,就一晚上,估计能行的。

到了克里木家,看到绿漆大铁门关着。轻轻推推,从里面扣上了。“家里有人吗?”阿勒夫轻声叫喊。稍停,院灯亮了,门缝里射出一束光,听到脚步声,接着门扣响了,门开了。

出来的是克里木的媳妇,看到被雨淋湿的一男一女,还是男的背着女的,大吃一惊,慌忙又关上了门,锁了起来。

“克里木媳妇,克里木媳妇,哎!快开开门,让你嫂子住一晚。她的房子要塌了,都一家人嘛,行行好,快开门!”

阿勒夫稍微挺直身子,把穆娜往上颠了颠,大声说道。

“克里木不在,家里就我一人,怕知道了挨骂,不敢做主,你另找一家吧!”说完,再也听不到声音,院灯也转瞬灭了。

究竟去哪里?放回她家,房子塌下来压死,村支书得负全部责任,摘了支书这顶乌纱帽不说,还要去偿命。自己是外地人,信仰伊斯兰教,当了村支书,当地人不服,得了红眼病,在这节骨眼上,得格外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错。

想到这里,阿勒夫觉得不能放回去,得找个人家住一晚,等天亮了再说。就这样,阿勒夫背着穆娜,借着周围的灯光,沿着墙根一步步走着。拐过一条草路,绕过一片树林,又回到原来的路上,白转了一圈儿。不远处是加里卜家,看到房里亮着灯,射出暖暖的光,照见脚下的土路、地上的水坑、路边的野草、树上的绿叶。

在这灯光之下,阿勒夫更加惊慌,怕被人发现,赶紧躲到黑暗中去。走了不多远,看见努哈家。这努哈也是招女婿,跟自己以前的处境一样,信仰伊斯兰教,曾多次收留穆娜,这次能否同意,阿勒夫不知道,但怎么着也得试试看。

轻轻敲了下门,发现院灯亮了,传来电视的声音,说说笑笑的,估计是在看综艺节目。

“谁啊!这么晚了,有事儿明天再说!”

“是我,村支书阿勒夫,我有急事儿,你快开门吧!”阿勒夫听出是努哈的声音,就热情地说道。不久门灯亮了,努哈开门说:“是村支书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你先别问,进去了再说。”阿勒夫说着躲开一旁的努哈,使劲背着穆娜,努力挤进去,将其放在草房空地上,直起腰身,喘了一口气。

看到这幕,努哈觉得有点奇怪,莫名其妙。一个有头有脸的村支书,深更半夜背着别人的媳妇,来自己家干什么?

阿勒夫满身泥水,额上冒着热气,看来很累的样子。地上躺着的穆娜,也未动弹,仍然是放下的样子,静静躺着,头发遮着脸面,看不清面容。

努哈媳妇听到响动,关掉电视机,拿着一只手电筒,赶紧走过来,这里照照,那边看看。穆娜右脚流了很多血,染红了缠在伤口处的塑料袋,染红了裤脚,还沾满了脏泥。因为这一路穆娜的两脚一直下垂,流了许多血,估计是失血过多,才昏迷不醒的。

“在这草房睡一晚,天亮背回去。咱俩是外来人,你帮帮忙吧。”阿勒夫哀求道。

努哈听到这话,不由想起以前的事。那时自己没来这里,二十多岁,在一家企业当门卫,给两千多元工资,管吃管住,条件还算可以。某个雨夜,有个路过的中年人,穿戴干净整洁,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找不到住处,想借宿一晚。努哈看到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雨,看不出来者是坏人,就心生慈悲,答应睡在自己旁边的床上。可是到了天亮,这人还不起来,什么声息也没有。努哈问话不答应,用手摇摇没反应,才发现身体已经僵硬了,死了。努哈因此受到牵连,被公安人员拘留起来,盘问了许久,最后丢了那份工作,非常后悔。

此后,努哈吸取教训,从不在家里留宿外人。

想到这里,努哈用手摸摸穆娜的前额,转身对阿勒夫说:

“哎呀!这病人发高烧,流了许多血,不省人事,不能留宿,得赶快送医院,迟了怕没命了。”

阿勒夫回道:“只是流了点血,不要紧的,今晚就住这儿。

要不这样,你新筑的庄窠费就免了,再给你一个低保,这样行吧?”

“说什么呢,这人失血过多,晚上殁了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我可不想受到牵连,你快带走吧!”努哈的脸阴下来,说话口气很大,似在激烈争辩。远处谁家的狗,无意受到惊吓,汪汪汪叫起来,声音传得很远,似乎整个村子的人们都听到了。

无奈之下,阿勒夫只得借了努哈的架子车,铺上麦草,盖上破被,拉着穆娜慢慢往回走。此时雨小了,也没有刮风,树叶声不响了,夜晚更加安静。许多人家灭了灯,先后睡去。

个别没睡的,房间里亮着灯,电视里播出声音,偶尔说着话,在评价播放内容。夜越深时,阿勒夫越觉得好,没有人发现,不起什么疑心。

走了不远,看到赛义德家院里,插入云天的一棵核桃树,像个守夜的黑色巨人,有些怕人。赛义德跟自己一样,也是外来户,信仰伊斯兰教,说话声细细的,像个内敛的女人。

赛义德算是仁义,已留宿过多次。村里人说,赛义德是阿勒夫的远房侄子,才帮忙迁来的。又有人说,两人没任何关系,沾不上边儿,只是赛义德嘴甜,喜欢套近乎,拉关系。不管怎么说,两人脾性相投,常黏在一起,无话不说。

阿勒夫记得,乡上的扶贫款、低保、免费物资等实惠东西,赛义德享受得最多,邻人们都知道。就连他北面的瓦房,也是阿勒夫伸出援手,帮他盖起来的。

阿勒夫想,穆娜以前在赛义德家留宿过,不好一直开口。

再说了,近来赛义德不那么热情,有时路上见了,也不怎么理睬,可能知道自己的作为,或听到什么坏消息,怕自己受到牵连,才有意疏远,真说不上来。

夜已深了,天开始放晴,夜空中现出朵朵白云,一轮弯弯的月亮,让大地明亮了许多,能看清不少东西。阿勒夫身上的衣服干起来,不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让人难受。阿勒夫停下车子,看到破被盖着的穆娜,睡得很沉,跟死人一般。

撩起被角摸摸额头,还是凉凉的,估计再没有发烧,比之前好多了。伤脚包着的塑料袋外面,沾了不少血,留下紫黑色的血迹。剥开塑料袋,抖掉泥点,发现血没有再流,身子也没抖动,估计比背在身上好受多了。

不下雨,房子没塌,病也不重,估计放回家去,睡到天亮,不会有什么大碍。这样想着,阿勒夫就调转方向。月光亮亮的,看得清泥泞的路面,走起来很快,十来分钟就到了。

停在穆娜家门口,看到院里的积水还没退去,映着天上的云月,明晃晃的。原先踩着的砖块,仍旧淹进水里,一点也看不见。若抱着穆娜回到北房,放进衣柜,得蹚水过去。

东面挨墙的草垛下,有个浅浅的窑洞,似是个狗窝,许是淘气的孩子,抽掉麦草留下的。

阿勒夫折腾了一晚,累得骨头像散了架,不想多走一步,就想把人放在狗窝,觉得干爽安全,不存在什么危险。阿勒夫拿起破被,在狗窝里铺开,然后抱来穆娜,轻轻放上去,拉过一半被子盖上。此时穆娜受到轻微摇动,稍稍清醒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嘟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勒夫放下穆娜,似卸掉了全部的重担,觉得轻松多了,然后拉起架子车,快步走着,想尽快还给努哈,然后回家休息。

月光比以前又亮了许多,照在村庄的巷道,像白天一样。眼前的土路上,留下两行深槽一般的车胎压痕,窄窄的,歪歪拐拐向前延伸,不知看到的人,心里怎么想?在这大雨天里,车上装着什么?要去哪里?阿勒夫越想越心虚,做了贼似的,心里没个底儿。

从出门至现在,路上遇到的,就加里卜一人,那是自己不亲的舅子,关系虽不算好,也没有闹僵,估计不会作对。

遇雨转移穆娜的事儿,已经三五年了,人们不会不知道。但只要瞅准乡上的领导,请客送礼,尽量巴结,这官就能当得稳,没人会夺去。

可气的是穆娜的男人胡德,不去关心媳妇,还要别人挪来挪去。这事偏偏落在自己身上,一直提心吊胆,都怪自己没按县乡领导安排,把穆娜的房子修好。那个外来户赛义德,刚到流川村时,没有个熟人,无亲无故,可怜兮兮的,就同情他留下来,在村上落了户,当亲人一样看待。赛义德结婚以后,自己偷偷挪用了别人的危房改造款,帮他盖房子,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房款虽然不多,就两三万元,但也是白得的,谁都愿要。如今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偏袒了赛义德,后悔都来不及。更可气的是,近两年赛义德外出打工挣了几十万,财大气粗,渐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真是人心难测。

阿勒夫边想边走,拐过岔路口,发现加里卜家的灯光还静静亮着。房里几个人在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不远处也能听得见。到了加里卜家路边,人们的说话声,显得异常清晰。

“天黑时我见了,路上跟我打招呼,我理都没理,知道他又去穆娜家,把她挪到别人家去,怕房子塌了砸死,真是自作自受。”这是加里卜的声音。

“他还是你姐夫?干这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你也得管管,向上级领导反映揭发,不然对不起你姐姐。”另一个人说道。

“他就是个野驴,畜生,根本用不着理睬,若不是看在我姐份儿上,我早把这狗日的杂种三两下剁成肉饼,喂给狼狗吃了。”加里卜气愤地说。

“还是忍一忍好,现在当官的,不论上级下级,官大官小,都相互勾结,社会风气都成这样了,个人能怎么样!”这是赛义德的声音。

“你这狗日的,拿了穆娜的危房改造款修了房子,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把阿勒夫那个老驴给忘了,真是没良心。”

“不就几万元吗?他贪污公家和别人的,我骗他的,贼偷贼的,不欠谁的,难道不对吗?”赛义德说。

“如果穆娜房子塌了,砸死了人,看那老驴怎么交代。”

……

阿勒夫再也听不下去了,心里更加惊慌,尤其是要剁成肉饼的话,使自己浑身战栗起来。自己是外来户,单膀子人,人们心里不服气,这阿勒夫清楚。人们哎哎啊啊说得好听,只是表面上奉承,应付而已,有几个是真心的,阿勒夫清楚得很。跟自己关系好的赛义德,说变就变,也站在对立面,背地里说坏话,真是令人寒心。

这使阿勒夫浑身发软,疲惫极了,将要倒下的样子。阿勒夫忽然想起,自己从出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更可怕的是,无人照看的穆娜,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村民们抓住把柄,集体上告,上面查下来,问穆娜的危房改造款哪里去了,该怎么办,如何交代,自己还能当村支书吗?

阿勒夫越想越怕。他尽力撑起身子,抓住车辕,又朝穆娜家走去,看她怎么样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到了穆娜家,安安静静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来到狗窝跟前,看到穆娜还是原样,静静地睡着,气息一声粗一声细,咿咿呀呀说胡话。

撩起被角摸摸,额头火烫火烫的,浑身抖动。

这可不行,得赶快送医院,不然出了问题,就惹下了大祸,逃不脱干系。阿勒夫这样想着,又把穆娜放到架子车上,盖上破被,拉着小跑起来。在这月明星稀的夜里,人们都已睡下,自己拉着别人的媳妇,要到哪里去?拿出手机看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自己还饿着肚皮,只得朝小镇奔去。

路面逐渐变干,不见一个行人,周围安安静静的,都已进入沉沉的梦乡。阿勒夫边走边想,去小镇有两条路,一条通过自家门前,水泥硬化,平整好走,却怕被老婆发现,那可不行。另一条较为偏僻,砂石土路,坑坑窝窝,不好行走。

权衡利弊,觉得这么晚了,老婆早已睡下,还是走水泥路,省力省时。

阿勒夫壮起胆子,拉着车子,脚后跟轻轻着地,不弄出一点儿响动。到自家门前时,跟其他地方一样,异常安静。

自家绿色的铁门已经上锁,院灯也熄灭了,没有任何声音。

阿勒夫三步并作两步,轻轻绕了过去。到远处才慢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怦怦跳着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下一道斜坡,转几个拐弯,黑暗中的流川村就被甩在身后,湮没在浓重的夜幕中。不远处的小镇上,灯火闪烁,仿若静静安眠,又似还没睡,窗口里还亮着灯。小型的几个铁厂,在黑暗中轰响,溅起耀眼的火光,映得周围一片通红。火车站上偶尔传来汽笛声,在夏夜的空中,那么苍茫、悠远。

到了小镇的大街上,路灯照着周围的商铺、雨水冲净的路面、临街的人家。少量的出租车,梦游似的穿梭在寂静的马路上。下了火车的旅客,三三两两,拉着各式的拉杆箱,在清冷的街上奔走。

阿勒夫记得,初来这个小镇时,不也跟这些人一样,在寻找梦中的归宿么!二十多年过去了,历经的一切都已成空,时光再次回到从前,自己还像以往那样,在不懈地拼搏,赶脚下的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