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赫勒敦沮丧地上到茅楼炕上,静静躺了一会儿,气才慢慢散去。这次没见到会计,欠款没要来,白跑了一趟。
夕光射进木格窗户,洒在土炕床单上,纸糊的墙壁上,蒙尘的炕柜上,很是明亮。灰色的蛛网,蛀洞的檩子,檐下的草把都一清二楚。长长的光束里,无数细小的尘埃似有什么急事,来回奔走。
不上半小时,赫勒敦下了楼,看见院里扣着背篓,墙角立着连枷,车上晒着被子,散乱随意。厨房跟前的草堆里,三五只母鸡咕咕叫着,自由走动,捡吃看到的麦粒。
呼呼大风刮来,吹得墙外的树叶哗哗作响,不少枯叶掉落下来铺在地上。
出门转过墙角,看到修筑的茅楼,位于甘草沟中心位置,耸入高天,很是显眼。高翘的檐角,常有飞鸟落下,叽叽喳喳鸣叫一阵,然后又飞走了。这茅楼比院房高出许多,是看山所必需的,当初修建时就考虑进去,有很多年了。坐在茅楼炕上,透过小小的窗口就可看到大山的一切。
从茅楼上遥遥南望,依稀可见南面的老家,隐在灰暗的山沟里。那里有许多庄户人家,有倾斜的农田、有环绕的山路、各种生长的树木。要去甘草沟,就得下山穿过公路,爬十多分钟陡坡走一两里才到。刚承包下时,天蒙蒙亮就起来,吃口馍压压饿气,带上中午的干粮到甘草沟去。到太阳落山时,又原路返回到半山腰的家中。
下大雪或落了暴雨,地湿路滑不好行走,很是吃力,就有了建房的想法。过了两年,赫勒敦叫来村里的木匠,选址,确定建房位置。开建那天,亲戚朋友都来帮忙,筑墙的筑墙,运土的运土,上瓦的上瓦,叮叮当当半月,新家就建成了。
此后,从藏区买来两只狼狗,牛犊一般大,拴在门外的木桩上看家护院。赫勒敦外出游逛,走亲串友,狼狗承担看护家门、防止林木被盗的任务。在整个甘草沟,住着赫勒敦一家,孤零零的,很是安静。周围稍有风吹草动,传来任何响动,狼狗听到了,疯狂地扯动缰绳汪汪乱叫,想立马跑去看个究竟。
承包甘草沟的任务是从土地下放到户开始的,已有很多年了。赫勒敦刚开始要承包时,遭到儿子赛里木的强烈反对。
那时赛里木已分家另过,经济独立,说是离得那么远,上山爬坡来来去去很是吃力,报酬又少,划不来。赫勒敦作为一家之主向来说一不二,确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就自作主张跟林业部门签了合同。
赫勒墩真没有想到,承包甘草沟守护竟然会被儿子赛里木反对,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赫勒敦老婆说:“儿子早已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不愿意就算了,何必要勉强。”赫勒敦听后觉得也是,自己已有孙子了,没必要生气,心里想开了。
赛里木是长子,土生土长,却不愿当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下地干活,一辈子泥土里刨食,过苦巴巴的日子。赛里木以为国家政策变好了,就该抓住有利时机,外出打工赚钱,过上幸福生活,没必要一直受苦。赛里木的这一举动,在村上正统的庄稼人看来,属于不务正业,是二流子行为,为众人所不齿。
无奈之下,看守甘草沟的任务就落在自己和小儿子身上。
小儿子名叫苏莱曼,二十多岁,老实本分,乖顺得很,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顶嘴。娶的媳妇,性格温柔随和,极为贤惠,与小儿子似是天生的一对,真主早已安排好了,只等婚嫁年龄一到,彼此就走到了一块。
甘草沟得到有效看护后,再也没有出现牛羊糟蹋、乱砍滥伐、破坏植被的现象。一两年后,沙滩上、深谷里、山丘中,野草疯长,林木茂密,飞禽走兽出没,昆虫鸟雀鸣叫。高大的果树、梨树、杏树,棵棵相连,枝繁叶茂,竞相生长。
每至夏秋之际,硕大的果子透出叶缝,红红绿绿,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灰色的野鸡四处飞蹿,或从山湾突然窜起,径直落到山腰的麦田,或从山背后飞来,绕过赫勒敦家上空,落在陡峭的山坡上。路过的人们见了,心里痒痒的,恨不能立马跑去捉往。
赛里木外出回来,正好在家时,也带媳妇到甘草沟帮父母种种树木,挖挖山路,摘摘苹果。赛里木脸面白净,留有长发,皮鞋铮亮,穿得大红大紫,看来非常新潮,跟村上的人不一样。
不知底细的人远远见了,还以为是下乡干部,或来采购的外地商客。
至于赛里木做何生意,在哪赚钱发财,怎么成暴发户了,人们说法不一。有说倒腾黄金,有说倒卖虫草,有说制贩毒品。
但真实的情况是,跟舅子合伙做生意,倒卖虫草,常年奔波于拉萨、西宁、黑河、格尔木等地。
甘草沟顶有个池塘,周围长满芦苇,底深水汪,非常清澈,常有小鱼来回游动。清清的池水淙淙流下,淋湿低处的草滩,浇灌各类树木。平坦处的果树、梨树、杏树、花椒树、枣树等,一排排一行行,得到泉水滋润,蓊蓊郁郁生长,十分茂盛。到了落叶纷飞的秋天,甘草沟瓜果飘香,丰收在望,是忙碌的季节。赫勒敦早早起来,抬着短木梯子,挎着大小竹筐,到果园摘果子。遇上逢集日,三轮车上拉着果子到集市去卖,可谓鸡叫起,睡半夜,两头不见日头。
家在甘草沟周围,跟赫勒敦关系好的人,闲了也来山上闲逛,或帮忙摘果子。人们爬上树梢,挂住竹篮,帮他摘果子。
人多手稠,摘得快而多,转眼工夫地上就放了一堆。调皮捣蛋的娃们,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边摘着一边吃着,或玩耍打闹。
果子多是梨和苹果。苹果硬硬的,个大红润,可存放很长时间。梨容易发黑变软,存放时间短,若伤了烂得更快,根本存放不住。在入冬之前,赫勒敦和苏莱曼一筐筐抬出,装上三轮车拉到集市上便宜卖掉。
人人都知道赫勒敦是本地村民,后来成为甘草沟的守林人。甘草沟长下的果子个大色鲜,红润饱满,脆嫩香甜,价格便宜,人们都几斤几十斤地买。赫勒敦有时炫耀说:“甘草沟草木青翠,瓜果飘香,飞鸟鸣叫,流水潺潺,是难得的休闲之所。虽然比不上九寨沟、黄果树瀑布、呼伦贝尔草原,但这里不收费,不必跑那么远的路程,就可以欣赏到大自然的美景,达到休闲娱乐、放松身心、调整心态的目的。”
赫勒敦边想边沿弯曲的山路,朝沟底树林走去。已是冷冷的深秋,大风飕飕刮来,枯草四处飘荡,显出一片衰败的景象。曾经出没的飞禽走兽,不知是去南方过冬,或是藏在各自洞穴,根本不见了踪影。
拐过铺满枯草的山湾,在平缓的树林里,看到老婆正在扫落叶,声音哗哗地传来,老远就能听到。赫勒敦到了跟前,老婆也看见了,就停下手头的活儿。
“怎么才来?要上了吗?”不等赫勒敦开口,老婆开口说道。
“没有!”赫勒敦叹了口气坐在土坎上。
“怎么说?赖账啊?”
“会计避掉了,没有见上。”
赫勒敦老婆听后,什么话也没说又低头扫落叶。赫勒敦周围,树叶已经扫下不少,一堆堆垒着。冬天炕洞里填进这些树叶,拿火柴点燃,炕就慢慢热了,可以温暖地度过冬天。
赫勒敦看老婆忙碌的样子,觉得也挺辛苦的,就拿起大背篓,装上堆在一起的树叶,朝家里背去。
二
首次来甘草沟旅游的,是流川粮站的站长。他带着几个同事一块来的。那是初夏某天中午,太阳烈烈地照着,天气非常炎热,大地一片通明。他们身穿半袖,骑着摩托车踩足油门,沿陡峭的山路轰隆隆就上山了。山路的两边,硕果从树叶的缝隙里露出来,红的绿的都有,十分香甜诱人。站长是本地人,以前就认识,常买赫勒敦的果子。
在茅楼下面的平缓处,赫勒敦铲掉地上的野草,填平出现的坑窝,拍打得平平展展,然后拿来家里的桌椅,摆在茂盛的树荫下,沏茶倒水,摘来果子热情招待。赫勒敦觉得,都一个乡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仅用野生的果子来招待显得有点寒碜,不近情理,传出去会被人笑话。
这样想着,就走到老婆跟前悄悄嘀咕一阵,让苏莱曼请来寺里的满拉,宰下圈里的一只羊煮了招待。羊肉煮熟后,三下五除二剁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端上桌,说:“这是吃青草长大的,味道鲜美可口,请尝尝吧!”
站长听后站起来,说:“都是熟人,何必要这样呢,太破费了。”说完相互谦让着,边吃边欣赏美景。将要结束时,站长掏出三百元钱递过去,说:“这是饭钱,不知够不够,你就收下吧!”赫勒敦说:“你们是初来,是尊贵的客人,怎么能收钱呢?这是我举念宰的,不收一分钱,你拿回去。”说完在相互的礼让中将站长一行人送走了。
此后因为站长无意宣扬,甘草沟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了,许多人都来旅游。有镇上的,县上各部门的。有骑摩托的,开小轿车的,穿着五颜六色,男女老少都有。来人看到这里花红草绿,翠鸟鸣唱,空气清新,风景优美,非常喜欢。果树枝头挂满硕果,都可随意摘吃,不收一分钱。
时间稍久,赫勒敦发现,游人都很富裕,花钱也很大方。
只要满足对方的需求,吃好喝好玩好,都会大把掏钱,多少就多少,一点儿不怜惜。这使赫勒敦觉得,要借助甘草沟的风景,抢抓历史机遇主动招待游客,赶快赚钱富起来。就这样,赫勒敦请来最好的厨师,做出民族特色和地方风味的饭菜,为许多游客提供服务,发展旅游经济。
赫勒敦骑着摩托车常去镇上的蔬菜摊点或副食商店,采购需要的调料、蔬菜、饮料、植物油、粉条等,上山下坡整天忙活。苏莱曼带着几个年轻的雇工,每天迎接游客,安排让座,沏茶倒水,热情招待。
时隔不久,站长又带着许多人,坐着几辆高档轿车来到了甘草沟。赫勒敦到跟前迎接,站长介绍胖胖的一位客人,说:
“这是林业局局长,跟你签合同的单位的一把手,是你的顶头上司。”赫勒敦听后,赶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握住局长的手,笑脸相迎,让到尊贵的座位上。等人们坐定后,站长来到赫勒敦身边,说:“局长是我表哥,专门管全县的林业,包括甘草沟林场在内,都是管辖范围。你要好好招待,丝毫不能马虎。”
赫勒敦听后慌忙答应着,开始跑前跑后地伺候。
吃得差不多时,局长喊来赫勒敦,说:“你快弄些好酒来,今天天气不错,空气新鲜,让大家喝个痛快。”赫勒敦听后,说:
“我这里没准备酒,也不提供。我们是穆斯林,饮食上有严格的禁忌,这你知道,不敢违抗。你们一定要喝,我得跑一趟镇上,专门买来。”局长听后说:“那就辛苦一趟,赶快买来,我们等着。”赫勒敦听后,嘴上虽然答应了,心里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骑上摩托车朝山下奔去。
在下山的途中,赫勒敦矛盾重重,思前想后很是为难。
自己是护林人,虔诚的穆斯林,现在怎么就成商人了?每天都在有意拉拢游客设法赚钱,真是难以想象。甘草沟周围有不少清真寺,住着回族、东乡族农民,信仰伊斯兰教。自己也是穆斯林,不能违犯教规,要严格遵守禁忌才是。可是现在,却以守林人的名义在给游客提供烟酒,让其猜拳喝酒,大声吆喝,这些要是传出去,人们听了怎么说,不戳脊梁骨才怪呢。但来者是林业局局长,自己的顶头上司,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得罪。想到这里,就顾不了太多,狠踩一脚油门一溜烟下山了。
白酒、啤酒买来后,人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倒在备好的玻璃杯里,给局长敬一杯,然后分两摊喝起来。酒过三巡,人们都喝高了,用大嗓门吼唱,转来转去跳舞,在草坪上摔跤。
局长也喝醉了,脸色红红的。
闹腾结束时,会计去厨房算账,一共花费一千二百多元。
赫勒敦当着站长和局长的面,说:“领导首次来甘草沟检查工作,我是你管的护林员,少收些钱,丢下一千元就行了。”一行人酒足饭饱准备离开,局长摇晃着上车时,忽然停下来对送行的赫勒敦说:“今天我非常高兴,心情愉快,你下周到我办公室来,我有话要说,是关于你的,非常重要,不能耽误。”
说完递来一张名片,说是联系方式,来了打电话,然后上车走了。
七八月份的甘草沟游人众多,你来我往非常热闹。在无边的绿色中,彩色的帐篷,浓妆艳抹的游人,随意点缀其间,对比非常强烈,很是显眼。周围居住的农民,看到这热闹场面,都说赫勒敦脑筋灵活有商业眼光,不仅栽下许多树木,保护植被,还给游客提供特色食品,偷偷富裕起来。
外出做生意的赛里木到了旅游旺季,也会丢下手头的诸事,到风景优美的甘草沟给父母帮忙,招待游客。此前赫勒敦多次叫过赛里木,说来了也不会白干,跟聘来的一样发工资,你五千你媳妇四千,比别人发得多,加起来快上万了,比一个人挣钱强。
赛里木两口子来了后,服务质量明显提高了,招待也更为热情周到。赛里木常年在外闯荡,见多识广,非常圆滑,常以笑脸相迎,待人极为热情,跑前跑后伺候,游客非常喜欢,都竖大拇指夸赞。
来甘草沟游玩的,多是单位的领导带着身边的工作人员,耍的派头大,花钱很大方,几百上千的消费,似乎花的不是金钱,而是长着的树叶。有时手头不便时,说身上的钱不够,暂时记在账上,下次来了一起结清。赫勒敦看是熟人,已来过多次了,面子上过不去,就记在本子上。
由于接待游客忙碌,赫勒敦答应去局长办公室的事一拖再拖,过了几个星期,差点给忘了。赫勒敦想,自己是平头百姓,泥腿子农民,人家是堂堂正正的局长,叫我有什么事,真是摸不着头脑,去还是不去,心里拿不定主意。赫勒敦叫来大儿子赛里木,一块商量,推测各种可能,还是把握不准。
赛里木说:“局长既然叫了,还是去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不就明白了吗?”
某个晴朗的早上,赫勒敦换上一套新衣服,擦净摩托车的污泥,骑着去县城见局长,顺便买些东西。大约九点,赫勒敦来到县政府大院,停好摩托车,掏出局长给的名片打电话。
局长听出是赫勒敦的声音,就让他来办公室。赫勒敦挂了电话,就按局长说的路线进了局长办公室。赫勒敦说:“我是初来局长办公室,不知带什么东西,这点小意思你收下,略表心意。
说完掏出五百元钱,塞进桌前的抽屉里。局长说:“都是熟人,不必这样,你太客气了。”说完叫来通讯员,沏茶倒水,说这说那,随意聊起来。
过了四五分钟,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粮站站长进来了。
赫勒敦也认识,就站起来问好,站长也回了礼,礼让坐下来。
赫勒敦发现,站长跟局长很熟,两人随意开玩笑,嘻嘻哈哈的,什么内容都有,一点都不拘谨。
三人坐定后,局长说:“这是我表弟,你们一个镇上的,估计也认识,就不回避了,直截了当说吧!这次专门叫你来,是看你护林有功,为全县林业建设做出了贡献,多次受到县上表扬,想吸收你为政协委员。你若同意的话,我给我舅舅说一下,填一张表,贴上近期的照片报上去就行了。”赫勒敦问:“局长,你舅舅是谁?”局长说:“是政协主席,一把手。”站长帮腔道:“这名额是局长争来的,轮到你头上不容易,要好好珍惜。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成了县上的头面人物,开会时白吃白喝白住,免费外出旅游参观,领高档纪念品,多荣耀啊!”
赫勒敦听后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谦虚地说:“我没有多少文化,大字不识几个,怕胜任不了,还是另选高明吧!”局长听后感慨地说:“你把甘草沟管理得这么好,给全县树立了榜样,真是了不起,怎么说没能力呢。
县上需要你这样的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发挥作用,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在局长的精心安排下,赫勒敦不久便填上了表格,贴上近期脱帽照片,交到了局长手里。没过多久,果然收到了一本塑皮的政协委员证,正式成了一名县政协委员。不久,此事便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有说花钱买的,有说命大轮上的,有说护林有功应得的,可谓七嘴八舌,各种各样。
赛里木听后,觉得父亲守护甘草沟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半辈子,当一名政协委员是应该的,没必要大惊小怪。赫勒敦认为,自己跟那些没有什么贡献、无任何社会影响、凭关系当上的委员相比强多了。在整个县上,谁不知道风光秀美的甘草沟,谁不晓得守护人赫勒敦。
当上了政协委员,赫勒敦心里乐开了花,头抬得高了,话说得多了,似乎懂了很多道理,看山的信心更足了。对来旅游的人也照顾得更为周到,似乎不这样去做,就对不起政协委员这一称号似的。
三
八月中旬的某天,山下的土路上驶来五六辆轿车,一辆跟着一辆,在扬起的漫天尘土中朝甘草沟方向奔来。到了帐篷接待处,车缓缓停下来,走出一个个客人。赫勒敦和赛里木早就站在两旁等候迎接,发现有林业局局长和粮站站长,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人。局长见了赫勒敦,笑呵呵地开始介绍起一位领导来,说:“这是政协主席,还有各专委会主任。
我们知道甘草沟管护得好,树木高大,野草茂密,很有名气,便组织来视察。你是政协委员,算是一家人了,相互认识一下,以后好开展工作。”赫勒敦赔着笑脸让进帐篷,摘来鲜果,沏茶倒水,开始热情招待。
特色美食端上桌,各桌游客拿起筷子争先吃着喝着,都觉得味道不错,十分香甜。不久,年轻的几个人拿起起子,撬开酒瓶盖子,倒满一只只高脚杯,吆三呵五喝起来,说话声音大,老远都能听到。部分戴白帽的客人,是回族或东乡族,信仰伊斯兰教,遵守饮食禁忌,不抽烟、不喝酒,躲到远处的草坪上溜达,低声说话。
赵主席五十多岁,身材矮胖,头发稀疏,精神气色很好,跟身边的人员说这说那,随意交谈。赫勒敦被吸收为政协委员,办理各种手续,主席没有直接出面,不知道详情,都由局长一手代劳,全权负责批下来的。
下午,空中布满阴云,天色突然暗下来,时时刮起一阵大风。没有喝酒的人从座椅上站起来在外面随意走动,要回去的样子。赵主席正在兴头上,在局长的陪伴下,高一声低一声唱着,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一曲唱罢,主席拍拍局长的肩膀,到另一边去。
在帐篷外的铁椅上,局长搀着主席坐下来,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说这说那颇为兴奋。局长喊来赫勒敦,说道:“我再隆重地介绍一下,这是大名鼎鼎的赵主席,县政协的一把手,管全县的政协委员。你是政协委员,咱们一家人,多来往多交流。”赫勒敦脸上堆满拘谨的笑容,“哎哎”地答应着,鸡吃食似的点头。
到结账时,赛里木算了算,一共消费两千多元。局长抢在政协会计前面,说:“领导是我请来的,消费多少我来结账,你不要管了。”赫勒敦看后,稍稍犹豫了一阵,说:“那这样吧,这次给领导接风,账不用结了,算在我头上。”局长听后没说什么,就默认了,然后来到主席跟前,说:“饭钱政协委员赫勒敦出了。”赵主席听后,也无所谓地说:“是一家子嘛,随便都行,欢迎来政协做客。”赫勒敦勉强点了点头,说了一些招待不周,多多原谅的话,并热情送行。看着一辆辆轿车沿山路绝尘而去,赫勒敦心里掠过一种复杂的感情。
赛里木觉得,自从父亲当上了政协委员,来甘草沟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消费金额也越来越高,每次几百或几千元,出手都很大方。许多单位的领导隔三岔五带着下属或家人亲朋,时不时来游玩。县政协的干部来了吃喝之后,说是一家子人,就记在政协账上,到时会计会一并结清。赛里木闲时翻看账本,发现欠款最多的,除了政协外,就是林业局的,超过五千元了。
晚上吃饭时,赛里木不无忧虑地说:“若再这样欠账,金额越来越多,咱们再也拿不出钱来采购食材,无法满足游客的需求,撑不下去。单位欠款拖垮饭馆的事情到处都有,三五万、十几万的,根本要不回,我们应及早提防,以防万一。明天我剪一块纸板,上面写上‘小本生意,谢绝欠账’
几个字,挂在每个餐桌旁边,提醒一下。”赫勒敦说:“这个办法好,明天一早挂出去会有效果。已经欠下的都记在账本上了,以后慢慢要吧!”
牌子挂出后,果然起到了作用,不少游客自觉多了,能结清时尽量结清。某些手头不便的,跟同伴借借凑凑,也没有再打欠条。每到临睡之前,赫勒敦都要翻开账簿,看哪些单位欠款多,具体是多少。欠账最多的是政协,下来是林业局,很难要回来。这些欠款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往后推着,什么时候能要来真说不准。赫勒敦感到,欠款数额越大,往后日子越不好过。
转眼过了农忙时节,进入寒冷的冬天,天上不时飘起漫天雪花,人们闲下来了。赫勒敦一家辛辛苦苦,白天黑夜忙碌,搞旅游接待,总算熬到了年底。赫勒敦鬓间有了白发,身心极为疲惫,感到力不从心。老婆两手粗糙,脸上满是皱纹,身子更佝偻了。苏莱曼沉默寡言,走路慢慢腾腾,更加呆瓜。
为了安慰大家,赫勒敦给老婆买了一套新衣,给赛里木买了一部手机,给苏莱曼买了一套运动衣,给两个儿媳买了金耳环,给孙子买了不少玩具,让大家高兴高兴,快快乐乐过年。
窑藏的果子卖完了,又没有什么游客,赫勒敦彻底闲下来了。遇上逢集日,就骑着摩托车去镇上和县城闲逛,消磨无聊的时间。有时碰上来过的客人打声招呼,寒暄一阵。叫不上名字的一位客人,年纪很轻,带黑框眼镜,提醒他去欠账的单位要钱。年底若有人事变动,原先的调走了,新来的不认账,很难要回来。
跑县城次数多了,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如谁的媳妇被人拐走,宾馆里美女的特别服务,谁花十万买了个副科级,某单位一把手贪污被双规,等等。
觉得这世界很复杂,万花筒似的,根本捉摸不透。
赫勒敦来到林业局局长办公室,赔着笑脸说:“局长,最近我手头有点紧,还了那些欠款吧,求求你了。我跑多次了,现在又来打扰,真不好意思。”局长脸色阴沉,没了往日的热情,显得很不耐烦,连话都不说。稍稍过了一会,才冷冷地说:“我把话挑明了,你那些欠款,我推荐你当政协委员时花了,这样算两清了,以后再别来,不然不客气的。”
赫勒敦听后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赫勒敦冷静下来,心想,得罪了局长,也就得罪了其舅舅赵主席,表弟粮站站长,对自己很不利,传出去被人笑话。若果放弃欠款不要,算白扔了,那么自己给别人的欠款,人家不会不要,拿什么偿还?若果以后出现类似情况,又该怎么办?赫勒敦待了一会,什么话也没说,无奈地退出来。
此时已到下午,天色越加晦暗,冷风呼呼刮来,吹起地上的纸片在大院里乱飞。赫勒敦打了个冷战,心里一片空虚,像大海上漂浮的一片菜叶,既靠不到岸边,又没人伸出援手救自己一把。赫勒敦有点想不通,你来甘草沟吃吃喝喝,我跑前跑后伺候,完了不给饭钱,还赖账不还,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世道怎么成这样了。
赛里木发现,近期父亲四处讨债,低三下四,求情下话,丢了许多面子。听说很难要回时,就铁青着脸,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有时间我去讨要,不信要不回来。”
来年开春,县上照例要开人大、政协会议。赫勒敦也接到了开会通知。报到那天早上,赫勒敦穿好新衣,戴着白帽,来到县政府招待所领取文件袋,饭票。报到后,在宾馆安排住下,管吃管住管喝,跟县上领导和知名人士出出进进,参加各种会议。
报到那天晚上,赵主席陪同书记、县长等许多县上的领导到委员下榻的宾馆房间探望,问长问短。进了赫勒敦的房间,赫勒敦慌忙起身,点头哈腰,热情问好。赵主席勉强点点头,脸色阴沉,有点不太对劲,赫勒敦想起向林业局局长要钱的事,有点心虚。
会议分组讨论时,赫勒敦所在的一组被安排在政协三楼会议室。大家坐下后,赫勒敦发现林业局局长也在,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上,特意看了自己一眼。赫勒敦本想过去问个话,打声招呼,又觉得许多人的眼光像锋利的针尖,刺得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勉强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局长是政协的红人,谁见了都在点头哈腰,献殷勤巴结,说着好话。不少政协委员都是局长亲自出面联系加入的。常言道,“丈人女婿亲,阿舅外甥亲”,局长是主席的外甥,哪有办不成的事。
政协会议结束后,委员照例领到毛毯、茶具、太空被、羊毛衫等之类的纪念品,装在车上,送到家中。赫勒敦到甘草沟后,看到荒凉的山谷,枯萎的落叶,陡峭的山路,疯长的荆棘,似跌回到真实的世界,有点不适应。
四
到逢集日,县城大街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村里赶集的人,偶然碰见赫勒敦,说:“我们的政协委员,这次办什么事,不妨说说,我也想知道一下。”赫勒敦无奈地摇头,说:“没什么事,家里闷得慌,只是出来散散心。”赫勒敦明白,人们所说的事是政协提案,关乎家乡经济发展、生产生活,许多人都在盼着得到落实。但赫勒敦的提案,一次也没有通过,得不到任何答复,不知是什么原因。
当了多年政协委员,赫勒敦没有发挥好职能,没给家乡办什么事,心里很愧疚。每年两会前夕,村主任来到赫勒敦家,或在镇上某个茶馆,商定提案内容,写好提交上去,渴望得到重视。赫勒敦有时跟关系好的委员联名提案,提高重视程度。而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答案。为此,赫勒敦觉得没有脸面,活得窝囊,抬不起头来。
县上举办篮球赛,赛里木拉了十来号人,组成一个队参赛。
空闲时,想到某些单位欠账的事,就有了讨要的想法。他给父亲打电话要了林业局的地址。赛里木径直来到政府大院,找到林业局,进了局长房间的门,不卑不亢地说:“我是甘草沟赫勒敦的儿子,专门来讨债,就还了吧!”局长说:“账已结清,谁也不欠谁的,还要什么?”赛里木知道内情,就高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果赖账不还,以大压小,欺骗群众,我到县委告状,揭穿事实真相。你放聪明点,把账还了,这样对谁都好,别装糊涂了。”局长听到这话,再也不好抵赖,就铁青着脸,说:“好好好,好好好,我给你钱,我给你钱。”
就这样,这笔账要回来了。
到了晚上,赛里木将要来的钱交到父亲手里,说:“这是林业局的欠款,你数数吧!”赫勒敦接过钞票,厚厚的一沓,没想到儿子要回来了,非常高兴。赛里木看到父亲愉快的样子,问还有哪些单位的,具体多少,想继续讨要。赫勒敦翻开账本,一页页看着,说:“还剩较多的一笔是政协的。我是政协委员,不好意思硬要。若惹主席生气了,会招惹不少麻烦的,还是慢慢来吧!”
这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好,是个丰收年。赫勒敦举念宰了一只羊,请来阿訇和许多朋友在甘草沟诵经,求主襄助,消灾去祸,和顺平安。人们聚在一起,话题扯到政协委员,说要关心村民生活,为家乡做点实事。赫勒敦答应着,说一直在努力,就是效果不太明显,难以令人满意。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旅游旺季。赫勒敦整平帐篷周围的草地,换掉旧些的桌椅,买来新鲜的蔬菜,做好接待准备。
赫勒敦还去县上人才市场掌握用人信息,想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时招聘几个以应急需。
某次流川逢集日,赫勒敦骑着摩托车去买接待游客的东西。到街道西桥头,看到粮站站长站在路边,神情有点紧张,到处张望,不知等待何人。站长看见赫勒敦,就远远喊着跑过来,神秘地问道:“最近县上出什么事了,你知道吗?”赫勒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句都说不出来。
站长看到这样,就没有再问什么,借故转身走了。
赫勒敦看到站长有点不对劲,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果与自己无关,站长何以跑来打问?或许跟自己有关,只是居住位置偏远,孤陋寡闻,不知道而已。自己是政协委员,难道在这事上,出了什么问题?
赫勒敦心烦意乱,匆忙买了两袋牛羊肉、一捆洋芋粉条,还有花椒、姜皮、草果等调料,就往回赶。到了甘草沟茅楼,赫勒敦拨通了阿慕尔的电话。阿慕尔家在县城附近,是回族商人,跟赫勒敦关系好,开会时常在一块,有什么说什么,很投脾气。阿慕尔说:“听说林业局局长贪污受贿,挪用公款被纪委带走了。”赫勒敦听后很是震惊,想到以前开会常在一块,有说有笑。现在说出事就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呢。
赫勒敦有点过意不去,有了怜悯同情之心。不久前赛里木去要账可能态度不好,得罪了局长,有点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这笔账就不要了,一笔勾销算了。可转念又想,若果都这样,贪官污吏横行,腐败成风,坑害百姓,那怎么行呢!
局长一出事,会触动复杂的关系网,牵扯不少人。赫勒敦想知道,局长的表弟站长,政协主席舅舅是否也牵扯进去出事了呢?那次桥头见到站长,慌慌张张的,是否也受到牵连?靠局长当上的政协委员,能否躲过这劫?自己是局长推荐的,局长出事了,自己还能幸免?赫勒敦越想越怕,像钻进了乱麻堆中,四周紧紧缠住了,根本脱不开身,感到极为不安。
这天夜里,赫勒敦躺在炕上,头昏脑涨,晕晕乎乎,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浩渺无际的夜空发呆。银色的月亮,在深色的夜空中清清白白,慢慢移动,不受任何牵制,那么无拘无束。洁白的云朵轻轻飘来荡去,自由自在,多么令人羡慕。
眨眼的星星,这里一闪那里一闪,相互打着招呼,以各自的光芒,传达彼此的情意。
天蒙蒙亮,赛里木看到父亲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不知什么原因。赛里木说:“昨天我去县上,听到政协许多传闻,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早该这样,多抓一个贪官,多一分干净,老百姓才高兴呢!”
赫勒敦细问时,赛里木说:“不少政协委员是靠不正当的关系当上的,如谁谁谁,谁谁谁,都指名道姓说着。政协的会计、出纳、通讯员、秘书、司机等,都是政协主席的外甥、侄子、表弟等,亲戚套亲戚,成了家族单位。公车成了政协主席的私车,常拉着主席媳妇孩子、亲戚朋友到处游山玩水、公款开销、大肆挥霍。上级组织接到举报,成立专案组,开始蹲点调查。为逃避责任,政协主席让亲戚暂时离开单位回家躲避一阵。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来上班。”
赫勒敦听后愣怔半天,觉得国家的单位怎么就成了政协主席的家,工作人员为主席一家服务,这太不可思议了。赛里木发现,父亲在为自己是政协委员,害怕受到牵扯茶饭不思,有点想不开。赛里木开导说:“你守护甘草沟有功,在林业方面做出了贡献,给全县树立了榜样,凭实绩当上的委员,又没有走后门,怕什么呢。”赛里木这么一说,赫勒敦渐渐想开了,脸上的愁云散去了。
不久,阿慕尔打来电话说:“不知什么原因,赵主席被免职了,还涉及许多委员,免掉了几个,说是不称职,社会的渣滓。
林业局局长贪污了几千万,惊动了省委、市委,情节非常严重,要判重刑。这案子还牵扯到县委、市委许多领导,说局长的后台,也是赵主席的后台,看来这层复杂的关系网就要被捅破了。”
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使赫勒敦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难以捉摸的官场明争暗斗,人们的贪婪自私,小人的奸诈险恶,感到害怕,陷入巨大的慌恐之中。
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冷风飕飕的秋天。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赫勒敦心情变得好多了,开始慢慢振作起来。到了阳光朗照的下午,便独自走出家门,四处走走看看。那些茂密的树木、陡峭的山坡、弯曲的土路、掠过的野鸡、流淌的池水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坐在荒凉的山坡上,赫勒敦觉得,生长的花草树木、出没的飞禽走兽,没有高深的思想,不计较成败得失,过得那么开心快乐。它们的希望那么小,要求那么低,或一撮泥土,或一个土窝,或一粒小米,或一滴露水。被称作万物之灵的人类,真是贪婪极了,这也不够那也不够,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把什么都想据为己有。
池水下面的平缓处,是甘草沟的风水宝地,常年扎着帐篷,招待无数游客。这里的塑料桌椅、太阳伞、篷布早已撤去了。
曾经挂着的“小本生意,谢绝欠账”的纸牌,不知是风吹日晒雨淋掉落了,还是被大风刮走了,见不到任何踪影。树枝间扯起的、挡住阳光照晒的黑塑料网也被扯去了。
赫勒敦来到帐篷周围,捡拾废弃的塑料袋、破纸盒、饮料罐、方便面袋。它们藏于细小的草丛,或浮于地面,或陷入踩硬的土中,不蹲下仔细掏挖,是看不出的。缠在枝头的黑塑料袋,在风中啪啦啦响着,像高声歌唱,又似愤怒地吼叫,谁也听不明白。
扎进地下的烟蒂、啤酒盖、瓜子皮,深深隐藏起来,根本捡拾不净。纸烟被人吸进去,肺变黑了、牙齿发黄了,钻进褐色的土里也会弄脏泥土、破坏土壤结构而长不出杂草,最终影响果树生长。铁质的啤酒盖那么冷硬,跟松软的泥土较劲能受得了吗?瓜子皮倒无所谓,时间长了会逐渐腐烂变成泥土。
周围的某些树上,游人用小刀刻下印痕,深深浅浅的,各种图案都有,如小红旗、五角星、树叶、人头、男性生殖器,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看到这些,赫勒敦觉得刀尖不是刻在树上,而是扎在心里生生地疼着。用手摸摸,曾经光滑的树身留下不少伤疤,觉得粗糙扎手。果树没有任何抱怨,忍着内心的疼痛默默生长,年年结出硕果奉献给人们。作为守林人,应该制止乱砍滥伐、严禁伤害树木。而自己呢,招揽客人,损害树木植被,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
帐篷周围的果树,当初因接待客人、摆放桌椅、停放车辆全都铲除了。这里不知招待过多少游人,踩下了多少脚印,说过了多少话语,送走了多少日子。现在是落叶纷飞的深秋,往日热闹的时光、嘈杂的场面,已随时光悄悄流逝,一去不返。
反思时间久了,赫勒敦有了新的想法,决定不再接待客人。
要是人们愿来,不破坏树木植被,随便摘个果子吃,四处走走看看是可以的。赫勒敦拿来生锈的铁锨,翻着板结的土地,想在来年栽上花椒树、果树和其他树木,使光秃的地面再次披上绿装,恢复到原初的模样。
茅楼下的杂房里垒着不少塑料桌椅,左右交叉,一直到房顶,是招待用的。赫勒敦取下缺胳膊断腿的抬到院里,三两脚踏碎,装进一旁的草房。新一些的摆在院子里,擦净尘土,打算送给庄上的穷人。
赛里木对父亲不再接待客人、要把好点的家具送人的事感到疑惑不解。赛里木认为,国家积极鼓励发展旅游业,拨经费大力支持,带动地方经济发展。父亲经过多年努力,苦心经营的甘草沟已经兴盛起来,在外界有了影响,正是赚钱的大好机会,怎么说停就停了呢?真是想不通。父亲可能听信人们的谗言,遭人嫉妒,说了闲话,才这样的。
赛里木到父亲跟前,说:“阿大,你要鼓起信心,重操旧业,发展旅游经济,快点富裕起来,不可半途而废。”父亲听后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不知心里怎么想,真是捉摸不透。
过了许久,赫勒敦说:“我已做出决定,今后不再招揽客人了。若按照你说的去做,赚几个小钱,破坏自然环境,违犯教门和《古兰经》规定,划得来吗?我们是穆斯林,不因一己私利而忘了穆斯林饮食禁忌,伤风败俗,毁了自身,遭人唾骂。《古兰经》有规定,阿訇也多次强调,难道我们忘了,不去好好地遵守?”
“通过正当生意,付出辛勤劳动,尽快富裕起来,有什么错吗?”赛里木说。
“游客吃民族特色的食品,是可以的,也能理解。对抽烟喝酒,胡乱闹腾的,怎能制止?声音传到山下村庄,或清真寺里,人们听到了,说这违反教门,发不义之财,以后怎么活人?我五十多岁的人了,土快淹到脖子了,弄些蝇头小利,有必要吗?”
“招待游客时,只做民族特色的食品,不提供烟酒行吗?”
赛里木问道。
“根本不行!甘草沟抽烟、喝酒已成习惯,来的游客大多都要,不给就会得罪人的。甘草沟归林业局管理,领导来检查工作,吃饭时要抽烟喝酒,跳舞唱歌,不提供烟酒行吗?
我这段时间通过讨债跟多人交流,发现人们为了升官发财,贪图私利,满足欲望,不少没了人性,连畜生都不如。我受到严重刺激,做了亏心事似的,一直心神不宁。咱们穆斯林,该干干净净做人,明明白白做事,不能遭人唾骂,违背自己的良心。”
赫勒敦老婆坐在旁边默默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等父子俩说完了,谁也不再吭声,才慢慢地说:“还是你阿大说得对,咱们照做就是了。”赛里木听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冬天的下午,太阳出来照耀着深山大川。赫勒敦迎着呼呼寒风,踩着路上的枯叶捡拾掉下的枯枝,修补冲毁的路面。
到了积雪的塘边,看看冰层下有没有游鱼在悄悄游动,或藏在石板底下。某些新栽的果树,根部涌满积雪,得到细细滋养,估计来年开春长得更好。慢慢地,赫勒敦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生活又回到了往日的安静与美好。
为了杜绝外界干扰,赫勒敦干脆掐掉电话线,关闭手机,放在枕头底下。遇事需要联系时,才取出开启,说上一阵,完了又立即关掉。赫勒敦觉得,手机里有无数妖魔鬼怪,一开机就会跑出来伤害自己。
某次打开手机,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是政协办的,估计会计还钱,或其他什么事。赫勒敦是政协委员,平常应立刻接听,这是基本常识,人人都懂。此时不知为何,赫勒敦很不情愿,轻轻压掉了。
过后赫勒敦想,要是政协会计打来,说账上有钱,现在拿欠条来领,这样机会就错过了,岂不可惜?要是再等,能到什么时候真说不上。想到这里,赫勒敦有点后悔,觉得应该去接,要来欠款,了结这桩心事。可转念一想,局长出事了,赵主席免职了,一些委员清退了,会不会轮到自己?
作为一名政协委员,甘草沟的护林人,不与政协联系,不跟外界交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年初交上的提案究竟办了没有,听不到任何消息。再说来年又要开政协会,提交委员提案,目前还没有眉目,也没做调查研究,就这样放弃吗?
赫勒敦陷入重重的矛盾之中。
某天吃过早饭,赫勒敦提着一笼兔子,拿着一只油桶,踩着铺满积雪的山路去镇上赶集。在油坊碰到站长,脸色阴沉,也在灌油。赫勒敦忽然想到,不久前阿穆尔说过,任商业局副局长的站长儿子,不知什么原因也被免职了,在等候组织处理。
这一连串的事情,使赫勒敦觉得,自己的政协委员也早被免了,上次打来电话,就是专门通知的。好在当时立即压掉了,不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他接受不了。现在好了,政协委员又不是什么官,当不当都无所谓,不必放在心上。
不当还少些干扰,落个耳根清净,活得轻松自在,是很值得的。
回到家后,赫勒敦拿出手机,想给阿穆尔打个电话,委托提交来年的提案,为村民办件实事也是应该的。这样边想边开启手机,忽然发现有条短信是政协办主任发来的,说:“你被提名为政协不驻会副主席候选人,祝贺你。”
赫勒敦看后,久久愣怔着,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