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名叫文甫,是我的表哥,家在湘南偏僻的穷山村里,今年六十六岁。因他当过兵,上过前线打过仗,所以我们都叫他老兵。
老兵是家里的长子,实际上,他母亲生他时,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谁料五个孩子都得了天花,夭折了四个,他命大,活了下来。
老兵读书不多,上四年小学,却换了三个地方。那时早上、下午帮生产队放牛,只有上午才上课。能认认字、算算数就很不错了。
那年月农村人能出去当兵是很好的路子。1973年,老兵二十岁时报名参军,由于参加县里修水库,体检时发高烧,错过了机会。一年后才如愿以偿。他戴着红花,大队干部敲锣打鼓步行十几里送他到公社去报到,那种热闹场面总让他回味以至于常挂在嘴边,要知道他所在的村已经十年没出过当兵的了。
老兵个子不高,文化不多;憨厚老实,不善言辞。但他心里清楚,除了勤奋再勤奋,刻苦再刻苦,没有别的办法来跳出“农门"。从炮兵到步兵,又从步兵到炮兵,他都能做到不掉队、不落伍。1979年,西南边境自卫还击战前,他的部队远在华北,但他主动申请上前线,于是随参战部队来到云南,经受了一个月零七天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
老兵说他在战场上一点也不怕,他所在的队伍是打穿插的,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什么地雷阵,陷阱,根本没时间考虑那么多,说冲就冲。他说他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行动是到山下去取水。全排战友在山顶坚守了一周,山上没有水,缺水很严重,情况很紧急。他主动要求和另一个战友到山下去找水。他俩悄悄摸到山下,寻找分辨干净水源,因为战场上不是所有水都能喝,只有有小虫子等水生生物在水里游动的水才能喝。取水返回到半山腰时,被敌人发现,子弹扫射过来,战友受伤倒地,他顺势抱着战友滚到树木丛中躲避,又迅速将战友身上的水壶取下来,全排三十多把壶水,他一人全背上,连扒带拖,在子弹中穿行,冒着生命危险把水送到山上。老兵说,那场景跟电影《上甘岭》里面取水差不多。
老兵说最惨烈的一次战斗是一场反包围战。我军的一个团被敌人围困在一个小县城附近的山上。后来,我方摸清情况,调集了力量,里应外合,实施反包围。老兵参加了这次反包围战,打了几天几夜,这次战斗他在转移保护六零炮时,为躲蔽敌人射击而摔伤,战后回国治疗,血尿半个月,落下终身病根。他说这次战斗我军打得很顽強,敌人一个团除六十人逃脱外,其他的被歼灭掉。我方也伤亡不少,用大卡车足足运了七卡车战友尸体回国,让人痛心。
老兵说最难熬的是行军返回。接到上级撤军命令后,他所在的部队走山路步行回国,这时随队伍一起行动我方边防线上的基干民兵成了最好的向导。队伍日夜急行军,翻山越岭,闯吊桥,走深谷,躲开敌人的扰袭,还要与毒蛇、蚂蟥作战。西南大山,湿热难耐,障气重,蛇虫多。尤其是蚂蟥,细长像头发丝,很难发现,稍不留意就往脚丫、皮肤甚至鼻孔、耳朵里钻,有一战友回国后鼻孔总是流血,到医院查了几次才发现是一条蚂蟥在作怪。在行军返回途中,压缩饼干早吃光了,大家就找茅草根嚼一嚼充饥解渴,找到野菜用水煮一下就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老兵说,当时又饥又急又困,身上还带有伤,他和战友拄着树棍,拖脚不来。衣服破烂,血水汗水和泥巴在把衣服结成了硬块,个个形容枯槁,不成人样。老兵说,如果再多走几天,他和战友都走不出这大山,回不了国了。
回国后,老兵因作战勇敢立了三等功,连长找他谈话,要送他上军校。老兵说,他文化底子差,读书恐怕不行,能回老家去当个煤矿工人就可以了。他老家附近有一家国营煤矿,他很是羡慕。于是老兵退伍回乡,遗憾的是他没当上煤矿工人,仍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又回到原点。生活要继续,结婚生子,耕地种田,打工赚钱。他在四个小煤窖干过,到井下拉煤篓子,虽然非常危险,但每天可以挣十块钱,在小煤窖打工期间,两次大难不死,他说他命大,但右手大拇指从此离开了他。前几年他又得了场大病——胃大出血,送到市里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他说他命大,死不了。
后来,老兵有了退伍补助,每月一百元,此后每年增加五十元,现在每月有六百元补助,老兵很高兴,也很知足。他说,比起他那些牺牲的战友,他已经多活四十年了。
同老兵在一起,聊得最多,问得最多的当然是他从军的经历,每当他谈起当年那场边境作战的动人故事,总有个情节是必讲的,就是他和战友回国受到群众夹道欢迎的场面,锣鼓喧天,彩旗招展,载歌载舞,鞭炮从屋顶悬下来燃放,太激动了,太有尊严了。他说,电视、报刊杂志、网上登载的那张解放军凯旋而归的照片,他就行走在队伍中间,老兵说这是他一辈子最荣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