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生于上世纪20年代,一字不识。这并不影响她当“虎妈”。她当“虎妈”的本钱不是“子曰诗云”,也不是“ABCD”,她靠的是烂熟于心的“乡土哲学”。我们弟兄三个,都是在她的“乡土哲学”熏陶下长大的。
父亲壮年去世后,家大口阔。那时还靠工分分粮,为了多挣一点工分,老母亲勤扒苦做,经常干一些只有男人才干的活,却逼着我们三弟兄都去上学。有亲友对她说:“你的三个儿子都人长树大了,为么事不让他们回来帮你种田?你是枯老百姓,儿子们读了书,有屁用?”我母亲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养儿不读书,就像喂憨猪!”亲友无语。我们三兄弟都念完了高中。
……
我添了孩子后,老母亲一心一意帮我带孩子、做家务,伴我走南闯北。在我家,她经常会在我耳边读“九经书”:“刀不磨生锈,人不学落后。刀不磨不快,人不学不会。”教我要努力学习。“又想南京买马,又想北京配鞍。”“天高不为高,人心第一高。”教我戒浮躁、要知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吃了桐油呕生漆。”教我不要贪财。“宁穿朋友的衣,不占朋友的妻。”“穿不完的锦缎衣,爱不完的美貌妻。”教我不要贪色。“跟好人学好人,跟倒叫花子困庙门。”教我要谨慎交友。“越吃嘴越馋,越向火越寒。”教我要管住嘴,不贪杯、不嘴馋。“荷花出水有高低,十个指头有长短。”“一个蚤子顶不起一床被窝。”“禾场上的石磙,有头大、有头小。”教我要多看同事的长处、依靠众人的力量办事。“人有脸,树有皮,狗子无脸舔簸箕。”教我要懂得自尊、自爱、自重……
老母亲的“乡土哲学”居然还帮我做了工作。有一年,我在某单位担任“一把手”,为了严肃劳动纪律,我们一口气把18名长期不上班或者下海跑单帮的干部、职工除了名,这无疑捅了“马蜂窝”。有一天,一个被除名的人趁我上班后找到了我家。这个先生一进门,就躺到了我家的沙发上,气哼哼的。我母亲很热情地给他倒了碗热茶,说:“这位伯伯,稀客!稀客!”躺着的先生只好坐起来接茶。
“这位伯伯,我们面生!你找我有么事?”
“你的儿子拿了我的饭碗,我来你家吃饭!”
“我的儿子为么事拿了你的饭碗呢?”
“我5年没上班,在外帮人干活。”
“端人碗,服人管。你不服单位管,除你的名,天经地义。”
“……”来人不作声了。
我母亲又问:“这位伯伯,你过去认不认识我儿子?同没同过事?”
“不认识。也没有同过事。”
“前世无仇,后世无冤。看来是你的事情犯真了。我的儿子不会无缘无故除你的名。”
在我老母亲强大的“乡土哲学”面前,这位先生拍拍屁股,脚板底抹清油,走人。
老母亲的乡土哲学,也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她说:“男做女工,到老不中。”凡是她认为该女人做的事,她坚决不让我染指。比如,做饭、洗衣。凡是她认为该男人做的事,她坚决不让我偷懒。记得刚搬到水果湖时,家里没牵液化气,经常要骑自行车去灌坛装气,自己扛上楼。有次夏天去灌气,自行车出了问题,我摔得臂上流血,她一点也不“同情”,她认为:“男人脚大、手大、个子大,身大力不亏,吃点苦,应该的。”还有一次,我买了100斤大米,店老板把米送到了家里。老母亲老大不高兴,说:“你牛高马大,不自己背米上楼,要人家背,你,变‘修’了。力气去了有来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惜力。”妻子告诉她:“现在都是这样,送货上门!”老母亲说:“别人我管不了。反正我的儿子不能变‘修’!”拗不过老母亲的“乡土哲学”,我把米背下楼,再背上来,老母亲这才息怒。后来,家里装空调,也是送货上门。我汲取教训,干脆一鼓作气,分3趟把空调和配件背上了六楼。
最后一次听老母亲的“乡土哲学”,是2005年国庆节。之前,她回老家走亲戚,被一个骑摩托车的醉鬼撞断了腿。我回老家看望她,那天,附近有位高中同学家里正好办喜事,来了一批老同学,我去和30多年没见面的同学们扯了扯“野棉花”,回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老母亲不高兴了,当着侄儿侄女的面,用“乡土哲学”把我狠狠地剋了一顿:“鸟归了巢,鸡上了笼,牛归了栏,你还不晓得归屋,在外面闲逛么事?”“我和同学聊聊天!”“聊么事?话儿话儿,话说多了就下儿、惹是非。”我赶快上床睡觉,老母亲的“乡土哲学”才打住。
平日里,我也常常用到老母亲的“乡土哲学”。比如,我疏于交际,有时朋友请吃个饭,我却极少答谢。朋友们要是有机会再请,我就“避席”,朋友问其故,我就说:“老母亲教导我说,吃酒不还席,脸上像靴皮!”于是,大家哈哈一笑。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起老母亲的“乡土哲学”。——这些带着泥土芳香的“忠告”,其实是做人的一些“底线”。
守住底线,不愧对娘亲!
(2014-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