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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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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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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

一九六八年,我八岁,正在沔阳县通海口区潘场公社柳李大队的小学读二年级。七月十五号就放了暑假,父母忙着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双抢”苦活,我们一帮小兄弟忙“打仗”、忙捕知了、忙学打鼓泅、忙偷彭二麻子的西瓜、忙“唰”刁子鱼……七月的骄阳,晒得人浑身流油,不几天,我的后脑壳上就鼓起了三个“包”,每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

那时大队围垦排湖——江汉平原有名的湖,我们小队也“占湖为王”,在排湖垦出了一个约两百亩的小农场,我大(我们兄弟称呼父亲为:大大)就在小农场当头头,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七月底,我大回家时,习惯性地摸摸我的大脑袋,表示亲昵,没想到触到了我头上的“地雷”,我“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按惯例,我大第二天就要到小农场去,毕竟春争日、夏争时。可那天,他没有火急火燎地往农场赶,而是去了趟潘场集市,说是要去买化肥、农药……

第三天,天蒙蒙亮,我大就喊我起床,说:“老大,快起来,大带你到潘场街上吃锅奎去!”锅盔就是烤烧饼,饼面有稀疏的几粒芝麻,香喷喷的。我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多想,穿上小裤褂,跟我大上路……

那天,我大没象往日那样唱“洋歌”。大喜欢唱在部队上学会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歌子,用以消解劳作的疲乏。我们兄弟一听见大唱得“黄腔黄调”,私下里都笑他唱“洋歌”。我大抽着自制的“黑老虎”烟卷,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到了潘场集市,天已大亮。大没有急于为我买锅盔,而是领着我穿了几条小巷,来到老街上,径直走向韩医官的诊所。

韩医官高且清癯,头发花白,是乡间少有的戴眼镜的人。家乡喜欢称老师、医生、巫师为先生,不称韩先生而称韩医官,是因为他在部队里做过医生,乡下缺医少药,韩医官凭一技之长“遮风挡雨”。

“韩医官,儿子大爷来了!”我大大声喊着。我们家乡习俗,父亲喜欢称儿子为大爷。多年父子成朋友,长江后浪推前浪,体现的是“后生可畏”的文化内涵。

说时迟,那时快,六十二、三岁的韩医官似猛虎扑羊,“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把我齐腰箍住,夹起来,走进他的诊所。我大也跟过来,双手夹住我的双腿。两个曾经的老军人,夹小物件似的把我夹住,按在小诊所里的长条凳上。韩医官不容分说,三下五除二,顺手拿过一卷长绷带,在我大帮助下,把我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长条凳上。我似待宰的肥猪一般嚎叫不巳,口里还用时髦的口号喊着:“打倒涂平禄!打倒涂平禄!”涂平禄是我大的大号。老辈人兄弟多,大排行,“富贵章元、东海福禄”,我大摊上了“禄”字。

韩医官不慌不忙地在一个盘子里准备“家伙”,我大则退到一边的屋檐下去吸他的“黑老虎”。我在长条凳上一边嚎叫,一边偷偷瞄那些“家伙”,吓得半死。

韩医官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在酒精灯上烧了一会儿,算是消毒,然后说:“小子,把眼闭上!”我顺从地闭上眼,韩医官的刀就又准又狠地对准我后脑壳上的三个包,三刀子下来,血和脓就流了一地,身上的小白褂也几乎变成了血衣。韩医官点燃了根“大公鸡”烟,猛叭了两口,大概是“去腥”或者是在等我挣扎中让脓血流得干净点。

韩医官拿块纱布,把三个口子擦了擦,露出三个寸许的刀口。他对我大说:“老涂兄弟,为你儿子下点猛药,好不好?”“好!好!让韩医官操心!”我大回答。

韩医官说的猛药就是:刀口不上纱布“捻子”,上他用桑树皮自制的“捻子”。只见韩医官拿起一根枯桑条,用篾刀拍了拍,剐出桑树皮,很快就做好了三根“捻子”。“忍住,小子,我要跟你上‘捻子’,把老脓根吸出来,不几天包就好了。”

上完“捻子”,我疼得一身冷汗。

韩医官用纱布把我的头缠好,解开绷带,我从长条凳上“解放”下来。两个军人,声东击西,好好地“宰”了小孩子一把。

我大让我把血褂子脱了下来,赤膊上路。

“过几天来换‘捻子’!口子长拢了用生姜擦擦,头发就长起来了!”韩医官说。我大喏喏应承着。

“大!我要吃锅盔!”

“好!我们现在就去。”

这锅盔吃得代价太大了!

头上挨了三刀,我似乎闲了下来,躲在家里看《高玉宝》。一天中午,母亲正在歇息,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在村子里叫唤:“分南瓜!分南瓜!每家每户去个人到队屋里分南瓜!”

母亲睡得沉,我丢下《高玉宝》朝队屋跑。

人来得不多,我算是第一个。一大堆金黄的南瓜堆在禾场上。那年月,按工分分粮、分菜。我们家七口人,只有父亲和母亲挣工分,粮不够吃,母亲常常“瓜菜代”:红苕煮稀饭、胡萝卜焖饭、野芹菜煮大麦米……南瓜也能当顿:锅底煮南瓜,锅边贴一圈米粑,煮得满屋生香。

我在一大堆南瓜中盯住了一个大南瓜,爬上瓜堆,把南瓜“滚”了下来。“滚”到一块空地上,等待仓库保管员来过秤。

仓库保管员姓曾,是我叔外公,人们都喊他信爹。光头,窄脸,似乎有几颗白麻子,是队里的土改积极分子,人称“老坚决”。

“你们家工分少,分不上这个大南瓜!”信爹说。

我不理睬。紧紧地抱住那个大南瓜。

来分南瓜的人越来越多。信爹忙乎着,一边过秤,一边记帐,还要拿出印泥,让分到南瓜的人在帐本上盖上自家的印章。

忙过了一阵,信爹似乎闲了下来。他用搭在肩上的一条灰不拉叽的汗巾擦了擦脸,走过来,用脚轻轻踢了踢我的屁股,说:“去!去!去!挑个小的,马上过秤!”

我不理睬。——南瓜煮米粑多香。

眼看就要收场了。禾场上只剩下几个南瓜了。一个家有五个劳力的户主来分南瓜。信爹说:“把那个大南瓜分给你吧!”信爹朝我蹲的方向指了指。

我抱住那个大南瓜已有一个多小时了。八月酷暑,干渴难耐。

“把南瓜让给他!你去择个小的!”信爹说。

“不!我要这个!”我不示弱。

“噫!七、八岁的毛小子,还蛮倔啊!”信爹开始骂骂咧咧。

“不!我先到的,我要这个!”我犟着脖子,抗争道。

“好!你这个小狗日的,老子把南瓜切成两半,分给你家一半!”信爹怒了,骂道。——我把南瓜抱得更紧了。

信爹拿来菜刀,走向我。我的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走开!我来切南瓜!”信爹吼着。

“不!我要这个!”我的鼻子前又飘过南瓜煮米粑的香味。

信爹气哼哼的,右手拿起刀,砍向南瓜。刀没砍中南瓜,却把我护着南瓜的左腿砍了个一寸多长的口子。

血,就在八月正午火辣辣的太阳下顺着我的左腿流了下来,十分抢眼。我没有哭,还死死地抱住南瓜。

信爹慌了,从肩上扯下那条灰不拉叽的汗巾帮我捆扎刀口。我不让。家有五个劳力的户主过来帮忙,总算捆住了。血很快就从汗巾沁了出来。

我还是死死忙抱住南瓜不松手。

不知什么时候,我母亲来到了禾场上,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信爹作了让步,把那个大南瓜分给了我家。

——从此,我不再吃南瓜。

(20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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