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本常读常新的大书,虽然父亲离我而去已20多年,这书有些发黄了,可我依然把他供奉在心灵的书橱里,我常常走进这本大书,去寻觅人生的真谛。
十八岁那年,父亲走进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行列,在长江边的一次恶战中,敌人的火舌把他与大部队隔断了。有人劝他“开小差”,跑回家算了。父亲说:“党领我们翻身呐!要跟党走。”他沿路乞讨两个多月,总算追上了部队,重上了战场,身上留下了几个枪眼。解放战争胜利后,组织上推荐他去上军政大学,可就在他离开部队的前夜,一条毒蛇咬伤了他的左腿。漫长的治疗过程,使他错过了上学的机会。
1956年,父亲揣着解放战争纪念章,回到家乡做了一个普通农民。1958年,一个飘雪的日子,他和全公社的几十名党员一起参加冬训,作冬训报告的公社领导总结成绩时说:“今年粮食亩产超过三千斤……”父亲腾地站起来,说:“三百斤差不多,三千斤确实没有!不能瞎吹!”会场立刻僵得闻得出火药味来。片刻,公社领导拍打着桌子说:“你反党!开除你的党籍!”父亲留下一句“党不许说假话”就离开了冬训会场。不久,一张开除他出党的通知就送到了他的手上。听母亲说,他接到通知时,坐在门槛上抱头痛哭起来。
1960年,父亲担任了生产队仓库保管员,他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的禾场上忙这忙那,口里常常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可天有不测风云,1964年,大队文艺宣传队在队禾场上演出《智取威虎山》,仓库做了宣传队员的“更衣室”。谁也不会想到,有人“盗取”了仓库里的公物,放在搁楼上的三十多匹棉布不翼而飞了。那是社教队员们从农民家的土织机上刚刚卸下来的“战利品”。正在大队领导农村社教的县工作队开展了侦破工作。就在一个晚上,父亲被莫明其妙地关进了“学习班”,一关就是九十九天,关得他瘦成了一根芦柴棒。偷走三十匹布的某某某“良心发现”,向工作队自首了。父亲才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进家门时,他说了句“党不会冤枉好人”,就昏了过去。
1976年冬,父亲上水利工地,和小伙子们比着干,枪伤复发,口吐鲜血,倒在了工地上,从此一病不起。那年,我们弟兄三个正在中学念书,仅凭母亲、姐姐挣得的工分,完全不能负担父亲的药费和我们的学费。有人劝父亲:“你解放战争立过功,去民政部门要点救济不为过。”父亲说:“不能给党添麻烦。”于是,他找生产队要了份“赶麻雀”的活,每天挣三分工。
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稻田的田埂上有一根竹竿在晃动,竹竿上缠着些破胶纸,用以吓唬麻雀。定眼一看,竹竿下竟是我父亲在田埂上爬着、爬着……就象他过去做匍匐前进一样认真。晚上,我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回家挣工分。”父亲抽下泥壁上的鞭杆向我抡来。他把鞭杆停在半空中,泪水却从他的眼里涌了出来。
1977年秋,五十一岁的父亲去世了,我也一边喂牛,一边上学,读完了高中。1980年,组织上恢复了父亲的党籍,我也入了党,走上了国家干部的岗位。
是父亲这本大书,教会我如何面对成功、面对失败、面对磨难;如何堂堂正正地做人、清清白白地从政;如何盯住人生的目标奋力前行。
读父亲这本大书,有多好啊!虽然这本书未免有些苦涩与苍凉!
(1998-2-15)